弟弟小传

　　那还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在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妈妈生了两个女儿后再次怀孕，爸爸夸下海口：如果这次生的是儿子，我把所有家务活儿全包了！结果真的生了个儿子！爸爸高兴的咧着嘴直笑，火爆脾气的他着实消停了一段时间。不过家务活儿他想包也包不了，我妈看不上他做事，说太慢了，说看你爸干活儿要让人急死。当然那样是便宜了老爸，其实老爸很勤劳的，就是少爷出身的他手脚做事怎么也利落不起来。
　　弟弟小时候圆圆的脸蛋，胖乎乎的，挺逗人喜欢。他比我小六岁。爸爸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就由我和妹妹照看他。两个姐姐特别喜欢弟弟。大多数时候弟弟很乖。我和妹妹毕竟也是孩子，在家里呆腻了，就想出去玩。弟弟怎么办？我便想起了家里的狗爬犁。小时候我常常出歪主意，妹妹是我忠实的同谋。正是冬天，外面的雪地被冻得硬邦邦的，狗爬犁跑在上面速度飞快。我们给一岁半的弟弟穿戴好，裹得严严实实的，把他绑到爬犁上，喊来家里叫华丽的狗，套上绳索，狗儿跑起来，我和妹妹跟在旁边跑。华丽可贴心了，跟着我们的节奏跑小碎步。我和妹妹和狗儿跑着，还没忘记时不时看看弟弟的情况。等我们终于回家的时候，可把爸妈急坏了，把我和妹妹好一顿训斥。弟弟可是好不容易盼来的男孩儿啊。
　　弟弟渐渐长大，华丽也渐渐老去。然而华丽不是老死的，是被老鼠药毒死的。那个时候日本侵华战争虽然早已结束，东北三省仍然深受侵略者的祸害。毒老鼠是日本人制造的化学武器之一。战争期间，日本人把老鼠放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通过各种实验，使老鼠体内带毒。这种带毒的老鼠背部长着一条黑线。二战结束后，日本鬼子将房门打开，将成群的老鼠放了出去，成了东北三省的一大祸害。房间、屋顶、碗橱、柴垛，储藏室到处可见脊背带黑线的毒老鼠。老鼠药由公家成袋发放。那种老鼠也成了精，一种老鼠药没将其致死，它就再也不碰那种，只好研制另外一种老鼠药。被这种老鼠咬过的食品只能丢弃。老鼠饿极了会在人睡着的时候咬人的脚趾头，人被咬伤了，或是吃了被老鼠啃过的食品，就会得猩红热，发高烧，不治而死，比现在的癌症还恐怖。猩红热成了当时的恐慌名词。连队的一个女人舍不得将被老鼠咬过的月饼扔弃，用刀切掉被咬的部分送给在地里干活的老公吃，结果老公很快死了。为了灭鼠，家家户户都会放置做成饼干或者其他形式的剧毒鼠药。华丽误吃了这种鼠药不久便上吐下泻后死了。我们在院子里挖了个坑埋葬了华丽。弟弟坐在坟头上不停地哭，我和妹妹知道，在两个姐姐外出求学的时候，华丽曾是他不离不弃的好朋友。我们坐在华丽的坟头，谁也不说话，听着弟弟低低的抽泣，很久很久。
　　为了读书，13岁的时候，我就离家住校了。16岁的那一年，一次探家，母亲安排我和弟弟晚上睡一张大床。我跟母亲闹别扭。母亲说，就你毛病多，你看家里哪还有其他地方给你单独住。倒也是，以前家里只有一间大屋子，一铺大炕，6-7个大人孩子全在一个炕上睡觉。记忆里从来没见过父亲上炕睡觉过，父亲总是等到孩子们都睡熟了才上炕，早晨孩子们还在梦中的时候他已经上班了。后来孩子们渐渐长大了，大炕被改造成两间小屋，一个爸妈住，一个孩子住，原来的厨房被分隔出了另外一间小屋。没办法，晚上我便勉为其难地和弟弟在一张床上共眠。躺到床上，弟弟便开始唠叨着说话，10岁的弟弟似乎有很多心事。他讲学校的老师，讲同学，讲在家和爸妈在一起的很多事情。小时候的弟弟特别羞涩，一次在路上迎面见老师走过来他就躲，有一次躲到路边的水沟里去了，回到家来一身湿淋淋的。只有跟姐姐，能够说这些心里话，那天晚上也没怎么睡，光听弟弟说话了。
　　弟弟有绘画天才，字也写得好。我喜欢写日记，那时候的日记本没有现在的好看，想请弟弟在封面上画点花儿，写点字装饰装饰。若是弟弟心情不好，他就会倔倔地说，不行。然后，我就好言好语的把弟弟哄高兴了，他便欣然拿起笔来给我画画写字了。现在想起来，他那个时候倒有点明星耍大腕儿呢，呵呵！
　　珍宝岛事件后，东北地区一段时间形势紧张。学校、连队召开大会，教给我们一些防御知识。比如看到原子弹飞来的时候，要赶紧想办法找到一个掩体卧倒，眼睛要蒙上，不要看。最好将棉袄反过来穿，因为里子白色的。家家挖防空洞，准备干粮。弟弟虽然小，也挺紧张的样子，将自己珍爱的物品用塑料布包好，悄悄地埋到用于储物的土房墙脚下。我知道里面有张他特别喜欢的透明塑料板、玩翻片子的硬壳卡片，还有漂亮的糖纸。妈妈用大锅炕了很多饼干，用布包好，放到一个篮子里，挂到房梁上。战争没有发生，弟弟也把那些饼干当零食吃光了。
　　我在大学读书期间，弟弟生了一场奇怪的病，持续不断地发烧，脸蛋烧的红红的，怎么也退不下去。父亲带弟弟去了很多地方，哈尔滨也看过。父子两人在松花江大桥上拍了一张照片。那时候只有黑白照片，现在看那张照片倒有点看旧电影的味道。弟弟最后住进了裴德医院。弟弟长的好看，而且不吵不闹的，很是乖巧。临床的一个大干部喜欢弟弟，要认他做干儿子，让弟弟喊干爹。谁知道弟弟年纪不大，脾气倒是倔得很。怎么哄他都不肯喊。其实不就是喊个人嘛，妈妈也让他喊，说人家干部有钱，将来可以给你一个好前途。弟弟虽然年纪小，倒很有主见，他什么都不认，只认自己的爹娘。妈妈嘴上笑话弟弟，实际上心里挺美的。说起来，或许是天性吧，爸妈并没有对孩子特别灌输什么，而孩子们却都十分的孝顺。弟弟住院期间，每天放学后我就去医院看望，走在那条通往医院的林荫路上，边走边背刚学的课文。那时候没机会实战练习，学英语全靠死记硬背，那条路对记忆特有帮助，大概因为风景优美，心也就自然而然地安静下来。我约弟弟到我们的大学校园看看，那天弟弟早准备齐整等着了。我和弟弟走过那条绿意葱茏的林荫道，来到学校的操场上。大学生们有的打篮球，有的踢足球，有的打排球，还有的绕着操场跑步，我不知道这热闹的景象对弟弟有没有影响，弟弟学习原本就很勤奋，不是个调皮捣蛋的学生。
　　大学毕业后不久，我到江苏参加工作。不久，弟弟的户口也从东北转了过来。我和弟弟、小妹与年迈的奶奶在一起生活。当时弟弟刚上完初二，为了赶上城里的教学水平，回来再读了一年初二课程。弟弟从小就懂事，当别的孩子忙着和伙伴们玩的时候，他则在放学后赶紧回家，帮忙洗衣服，做家务。剩下的时间便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看书学习。有一次公司同事出差新疆，带回来好多真皮夹克，一件180元。我给弟弟挑了件黑夹克。弟弟试穿了一下，他个子高，穿着皮衣服很有样子，可他嫌花钱，不肯要。看他穿着好看又喜欢，我便让他考虑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学他还是穿上了。那个年代有件皮衣穿十分难得。放学回到家，弟弟得意地告诉我，同学们特别羡慕他，他自豪地告诉他们，这是我姐姐给我买的！后来这件皮衣陪伴了他很多年。姐弟情深，弟弟有什么心里话都讲给我听。弟弟初三毕业前，我和他商量报考方向，弟弟选择上技工学校电器班，他说要尽早挣钱，减轻姐姐的负担。弟弟以优异的成绩从技工学校毕业，被当时最好的一家集团公司录取为电工。
　　小时候弟弟十分内向。工作后性格转变了不少。弟弟长得帅，喜欢他的女孩多得是，他却偏偏喜欢上了在朋友聚会时认识的一个独生女。女孩子漂亮，会打扮，性格外向，嘴皮子能说。起初双方的父母不同意他们的交往，女方家长因为男方没钱，男方家长因为女方娇生惯养，不爱学习，在护士学校上了一年就缀学了。他们便暗地里悄悄进行。弟弟告诉我，那个女孩子趴在他肩膀上哭，她说一生只爱他。我想，是这份真情感动了弟弟吧。后来双方父母总算网开一面，成全了子女的亲事。
　　在结婚这件事上，女孩子还是没有脱离俗套，非要项链、戒指和耳环这三金不可。父母那时候已经回到老家和我们在一起生活。他们这么多年也没有留下什么积蓄，总算购买全了。然后又要购买房子。弟弟倾尽全囊，又借了些钱，总算购买了一套。结婚那天，一大早，弟弟将车在花店打扮好，去接新娘。新娘那天一直笑着。我们也很高兴，弟弟终于在即将踏进30的门槛前完成了这桩人生大事。
　　弟媳性格很外向。告诉我们为了有个优生优育的后代，他们如何计算日子，哪段日子怀孕好。我们就笑。终于怀孕了，又要讲究营养，胎教。不知道这些起作用了没有，现在孩子不仅人长得漂亮，学习成绩也始终居年级第一名。
　　弟弟而立之年喜得千金。孩子娇小柔软，一双眼眸格外明亮，像是会说话。她成了家里的明星，被取名甜甜。弟弟带甜甜到爸妈这里玩，常常提起孩子的双腿晃悠，每到这个时候，孩子总是笑得咯咯的。有了孩子后，弟弟一家带着孩子住到了丈人家。外婆全职带孩子，洗衣做饭。弟媳从小被宠惯，从来不做家务。外公、弟弟和弟媳在外忙挣钱。弟弟有空的时候也在家帮忙。
　　照理说，弟弟儒雅的个性与人一般不会发生争持。然而在他们的女儿4个月左右，两个人大闹了一场，弟弟一声不吭，抱着女儿回到父母家。正是深夜，我拍着哄着甜甜，她安静了一会，又哭，大概饿了，弟弟冲来奶粉，冲的太稀，不顶饿，隔不多会儿孩子的哭声再次响起。终于在凌晨睡着了。一大早，弟媳的爸爸妈妈赶来接孩子，代替女儿道歉，说小两口吵架不记仇。后来弟媳告诉我们，弟弟说话太倔，让她难受，她就发火让他走。我们说，再大的事情，也不要这样跟老公说话，伤感情。以后两个人再也没有那样大动肝火地闹过。弟媳爱老公，爱女儿，每年春节都给老公和女儿买新衣服。她也很会买，总是既便宜又好看。令我这个大姐颇为羡慕。
　　甜甜上小学后，弟弟一家在市中心购买了一套商品房，离女儿的学校很近。弟弟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教育女儿身上。他对孩子讲道理，从不打骂。女儿争气又懂事。弟弟送孩子去学古筝，甜甜弹得好极了，考到了最高级别。她为我们开了专场音乐会，令我的意大利老公听得入了迷，甚至提出建议要在瑞士给她举办专场演出。
　　参加工作后弟弟始终坚持自学，先是考上了成人大专班，继而又自修了自动化本科课程。心灵手巧的弟弟还跟着水工老丈人学会了水工技术。他成了水电网络一体化维护能人。被多家公司聘请为兼职员工。为了还房贷，弟弟一度同时打着五份工，一个月赚到5000元。弟媳跑酒店销售，也十分辛苦。现在房贷还得差不多了，弟弟辞掉了一份工，轻松了些。弟媳也换了份压力不大的工作，还购买了一辆白色的福特牌小轿车。只是，我儿子仍然颇有意见，他说，大舅舅是老黄牛，光知道干活。从来都是舅妈一个人带孩子出去玩。
　　弟弟每天中午到父母的店里看看，帮父母做些事情。虽说瑞士距中国9600公里，我与弟弟之间一点没有遥远的感觉。还跟在国内一样，拨通电话，问问情况，必要的时候给弟弟发点指示。跟弟弟说话我是从来无需顾忌的。弟弟的爱与善良，表现在他对女儿，对长辈，对所有亲人的关爱上。一次，爸爸的手突然失去了力气，一碗面摔到了地上。妈妈说，到药房买点药调理调理就好了。弟弟倔脾气上来了：不行，立即送医院。经检查，医生说是脑中风的前兆，好在送的及时，挂了几天水很快痊愈了。那段时间跟弟弟通电话，弟弟伤感地说，看着爸爸妈妈渐渐老去，心里感到特别难过。
　　当大妹决定将她在老家购买的高层公寓装修来给父母居住的时候，弟弟倾尽了全部心力，和老丈人一道，给父母双亲装修出了一个经济温暖实惠的家。那段时间，全家人都关注着，妹妹每个周末回去购物，弟媳妇带着妹妹购买各种家居用品，小妹妹一家也常过来帮忙。如今，这所公寓成了全家人逢年过节聚会的场所，盛满欢声笑语。
　　随着年龄的增长，弟弟也渐渐老成持重起来。他幽默风趣，在家人与友人的聚会中谈笑风生，与小时候相比，俨然是另外一个人。人这一辈子，随着环境的改变，性格也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呢。之所以有这样的变化，是因为有爱。是因为爱着。爱是人世间最强大的内源素，爱是人类情志活动的正向引导者。只有用爱的心灵，才能看到花朵的灿烂缤纷，听到流水的如歌如诉，体会世界的温暖和幸福。写到这里，我仿佛看到甜甜那双滴溜溜亮晶晶的大眼睛，闪着光泽的浅巧克力皮肤，恬静而又精神十足地站在我的面前，像极了小时候的弟弟。人啊，一代又一代。
　　　　
　　---------[ 本帖最后由 李兴文 于 2014-5-17 17:0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