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旧物的时光里

在旧物的时光里


　　他透过庄稼地看到过去的自己。而散落在田野里的，那些旧物件儿，把一些或可想象或不可想象的，给了他叠加的时间记忆。

　　他看到了自己的家乡：他们扛着镐头走在田野一条泥土路上，走进了墨绿色的庄稼地。他们是他的乡亲。傍晚时分，他们走回来，在同一条路上，谈论庄稼的长势和田野里的草，他们像清除掉冗长的时光一样，除掉那些阻碍庄稼生长的茅草。田野里的声音把他从梦中唤醒，尽管那是多年之前，声音告诉他逝去的岁月。那时，他并不知道几年后他从那一片生长着庄稼的地方走出来，到了一个地理上完全不同的城市。现在，夏天在田野里，到处都能看到昆虫蠕动，和一些小生物发出的声响。这个早晨，他和自己的女人沿着通往城市外部的那条路，走到一片农田里。那里种植着棉花、高粱、玉米、花生，以及一些树木。

　　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农作物，天空又蓝得那么透彻，他的身心都感到了敞阔。这是暴雨之后，几个人在谈论这样的天气。他们惊奇天空里的蓝天和白云。大概很久人们没有在这样一个城市里，哪怕边缘地带，见到透明干净的天空了。这样的空间，消除了视觉的障碍，把时间和空间拉得很长，以至于，他大脑的思维触觉也在无限地延伸。当目光接触到那些器物时，一幅久远的生活画面，经由记忆经验的整合，出现了时代的远处……

　　这就是之前的某天，他和几个朋友在一个叫中陈郝村子的田野里，产生的无限辽远之感。那村庄里，干枯的河道里，田野里，散落着随处可见的陶瓷碎片。1300年前的北朝，这里是陶瓷发源地，经历了隋唐、五代、至宋元。这里烧制的器物有着出产和交易的兴旺繁盛。而现在它却是一个冷僻的村子。他和几个同来的人在拣拾陈旧的开片。一想到它们所拥有那么久的年代，他就愕然不止。

　　然而，它们是沉默的，像梦沉默在身体之外。它们和植物在一种时间反差里，给视觉和想象提供了一种跨度很长的时空感。他在想象一个久远年代的人们，在七十二座窑洞烧制陶瓷，忙碌的身影……

　　瓦罐的黑色鼻子、白瓷和黑瓷的碗底、以及那些碗口片在岁月的埋藏里，在离散的风雨中，它们从泥土里出脱而来，从那么久远的一个年代而来。虽然破碎，依然保持着完好的釉面，只有断裂处的痕迹，浸染了泥土的色彩。他们低头寻觅着陶瓷散落的地点，一个碎片一个碎片地收集到自己拎着的袋子里，

　　看到它们，仿佛就能看到时光支点。他们的成长岁月不在这里。他想到少年时代走过的村庄和那条小路。他见过的完整瓦罐，很大的白瓷碗，以及祖传的一些老旧的物件儿……如同这些陶片，他无从想象它们的久远。他曾握在手心一个小时候的玩具瓷器，那个入口处进来的风，发出呜咽的声响。他总觉得那是什么人发出来的，或者是一个很久远的人，一个他的祖先……

　　他常做梦，梦到少年时代一些烧制的泥人，穿着不同花纹的衣服，站在暗淡而狭小的屋子里的床边，和他说着一些话。上小学了的他，在村庄的路上，领着一群泥人，到处游走。在操场上，在教室的外边，它们甚至闯入他听课的教室里——然后，他出了教室，在那条放学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佩戴刀子劫他路的人，那群泥人从他的身后走向前来，夺下了那人的刀子，把那人捆绑起来……后来，他多次想起这个梦，却不知道带着刀子的人最后是什么下场……

　　那时，他在成长，遇到一些年长的人，总有一些人嫌弃他穿得破旧，欺负他的瘦小，甚至动手打他……后来，他来这个城市，见到从远方而来的人，总能想起他从幼年带来的记忆影像，沉寂在很深很远的地方。他很想找到一些附着记忆的物体，让他从眼前的城市回到过去……

　　这一天，他看到新鲜庄稼地里的陈旧瓷片，想到它们一直追随着人们来到了今天。只是，它们完整的样子，已被更早发现的人藏匿起来，而躺在地里的，已是无法拼接的碎片了。它们和过去已远远分离，永远等不到过去的人。人们一茬茬地看过它们，然后化成了泥土。他想到，这些瓷片里，肯定也有之前，人化成泥土的肉身……如果灵魂附着肉身的话，这些瓷片到底藏着多少人的灵魂呢？

　　多年之后，他在家乡东去的一条路上走，手里拿着家传烧制的泥人儿，遭到了几个孩子的劫持。现在，那群孩子和那时的他被埋到岁月里了。那个劫持的记忆，让他在后来很长时间里，绕开那条路，避开路上上那座桥。很多次，他一想起一棵大垂柳下的那个桥头，就心慌意乱。后来，他站在远处，看风吹动绿色柳条儿，它们飘动着的样子，仿佛已把时光领远。

　　在庄稼和一些树木掩映的时光下，他看着那些破碎的陶瓷片，比起少年在梦里出现的孩子，它们更像是大地上破碎的表情。它们在那个田野里，已无法复原远去的时光。 现在，他少年时代的旧物件儿，已不见踪影，而那些躺在那间小屋里的瓷片们，把他无比真切的成长时光，浓缩在神秘的记忆物象里……


2014年8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