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没有最高级

生活没有最高级

　　那年大哥在矿上工作，出了意外，双腿断为七截，成了软鞭。嫂子守在病房，照顾得无微不至。面对病床上无端发火的大哥，笑脸面对，背过身去，却总忍不住频频抹泪。

　　煤矿乃是有钱单位，医药费全包，领导同事常来探望，花篮堆满了整个病房。可是，再美的鲜花，在这弥漫着青霉素味道的病房里，总显得格格不入，少了些鲜活劲。花束里插的祝福卡片，多写着早日康复、一生平安等语。可，天知道何时康复？至于一生平安，不过是一份美好的祝愿，无事之时，感觉不到其份量，出事之后，更是觉出其虽美好却遥不可及的可恶之处。

　　探望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宽慰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随着最初的探望潮过去了，人也就适应了。先是大哥对痛苦渐渐习惯，一米二的病床成了他的全部天地，想要挪动一下也是不能的，从最初的无端发火变成了无奈沉默。嫂子同样接受了这份变故，无人来时，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一边为其按摩痛处，一边找着话题逗其开心。尽管效果不佳，好歹有了人声，便减弱了病房的静默，显出了一丝生气。生活是灰色的，但总得继续，是人都会明白这一点的。日子也就在这单调的重复中翻过。

　　住院一个月后，来了两女的，每人手里提着两箱营养品。二人皆穿着朴素，身形纤瘦，面色憔悴。嫂子让座后，她二人便开了口。话当然还是“静心休养，很快就会好起来”等语，别无新鲜之词。想来探望病人就该如此，过于低沉消极的话自然会影响病人心情，是要不得的，过于积极欢畅的话，又显得不合情境，只得采取这折衷的方法。这样的话听多了，就像一阵风，轻轻吹过也就散了，便不能给病床上的当事人带来一丝安慰效果，换句话说，也就是走走形式罢了，此亦关涉为人处事、世道人情等。但是从她们两个口中说出来，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声调不高，但透着真诚，似乎于话语之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你的苦痛我感同身受！

　　看惯了当初领导们梳得溜光的头，挺直的腰杆径直走到病床前，礼貌地与病床上的大哥握手，连慰问话里都掩饰不住的官腔，再听这两个女子弱弱的声音，真如微风拂过水面，击起阵阵涟漪，心也顿时温暖了许多。我一直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的。直到后来，无意中听大哥解释才明白。原来她们的丈夫以前都是大哥的同事，且都遭遇到了矿难，一个成了植物人，至今仍在医院里躺着，另一个更惨，被砸成了肉泥，撇下了一双儿女，将一家老小一应重担全部丢给了他瘦弱的妻子。女人因负担过重，至今未找到合适的对象，还是单身。这种由切身遭遇所引发出的真切关怀，自然比那些空头的宽慰之语要感人得多，显得更真诚，也更有感染力！


　　两人没有待多久，一个说得回去照顾丈夫，另一个说要回家给小孩做饭。嫂子也不好多挽留，就起身送她们出去。到了医院大门口，其中一女拉着嫂子的手说：“弟妹呀，这段时间你受累了！慢慢熬吧，过段时间，等腿骨伤愈合就好了。”多日积压的情绪瞬间迸发，嫂子趴在她肩头，抽泣得上气不接下气！

　　两个女人静静地站着，一句话也没说，等到嫂子渐渐平静下来时，其中一个说：“别哭了，大兄弟不是还好好地躺在床上吗？还能陪你说说话，听你诉诉苦，再过段时间康复后，就跟没事人一样了。总比我家那口子强吧？天天守着床头，他只半睁着双眼，你也看不清他到底是在看什么！你叫他喊他，他只是不理。绝望的时候，咬他掐他，他还是不动，我的泪都快流干了！日子久了，还不是一样一天天把日子熬过去了？后来自己也就学会了安慰自己：以前有事时想找他还不一定找到呢，现在好了，他听话了，一天二十四小时在家陪着呢！”嫂子被她的话逗得笑了，尽管这笑声里拌着苦涩。

　　这时，另一个女人接着说道：“你家那口子成了植物人，好歹有口气在，你高兴的时候还可以看他一眼；难过的时候，还可以躺在他身边流眼泪；寂寞的时候，还可以对着他说说话，就当他全听见了。我连个植物人都没有了！最后一眼看到的竟是被砸得扁扁的那么一摊，若不是衣服隐约可辨，我怎么能相信那就是他！”

　　三个女人又流一番泪，最后才各自挥手告别。临行时，其中一个还不忘劝慰嫂子：“凡事往好处想！”

　　回到病房后，嫂子的眼睛还是红的。大哥问她是不是哭了，她说是，不过是开心的，因为她明白了一个道理：生活没有最高级，只有比较级。跟那些苦难的人相比，自己已经够幸福的了。在为她们祈福的同时，怎能不为自己还拥有着这份美好的生活而庆幸！

　　打开病房的窗，风夹裹着阳光一起涌了进来。那些花蓝里的花已经有些枯萎了，嫂子把它们全部扔了出去，重新打扫了病房。那一刻，我想，她该是缷下了多日的苦恼，发自肺腑地感觉到了生活中美好的另一面。
[ 本帖最后由 万里 于 2011-6-18 14:3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