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2022-01-09叙事散文宋长征
秋风萧瑟,吹过低矮的土墙,父亲从门口的残墙上很是吃力地站起,撑起他已经瘫痪的半个躯体。我不懂,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好像被谁一棍子打死了半个身子,只残余另外一半,苟延残喘在这个清贫的世界。父亲不说话,左手向天,指指手中的拐棍,仿佛在诅咒着什么……
秋风萧瑟,吹过低矮的土墙,父亲从门口的残墙上很是吃力地站起,撑起他已经瘫痪的半个躯体。我不懂,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好像被谁一棍子打死了半个身子,只残余另外一半,苟延残喘在这个清贫的世界。父亲不说话,左手向天,指指手中的拐棍,仿佛在诅咒着什么;然后,恶狠狠地将棍子捣在地上,吓跑了几只正在院子里抢食玉米的鸡。 我头也不想抬,土墙,年深日久,墙根上的土像是被风松动了筋骨,风一吹,簌簌落下一层薄薄的沙土。那些沙土,极轻地飘向天空,就成了尘埃,就成了虚无,就成了一朵朵想望再也望不见的花朵。我叹了口气,并不为父亲,也不为自己,在土墙根上结网的那只蜘蛛,本来已经忙活了半上午,结好的网还是被风吹起的尘土打落,再没有清晰的经经纬纬。一只蜘蛛不怕辛苦地在风中结网,为的就是自己的儿女。你看它的身子,有些笨拙,重重的卵囊背负在身上,望着被风尘打落的蛛网,只是稍作犹疑,接着,便又开始手脚敏捷地向土墙上攀去。找点。固定。一圈圈围绕,编织。既不看我,也不侧耳倾听秋天到来萧瑟的风声。 母亲坐在灯光下,发丝有些散乱,昏黄的灯影疏离,投射在老屋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团无暇打理的乱麻。不用问,我也知道,母亲这一生的时光,除了白天忙东跑西,晚上总是安静地坐在灯光下,像八仙桌上那尊慈眉善目的菩萨。那尊菩萨,是母亲跟随当兵的三哥,从泰山脚下请来的,自从到了我们家,被奉为上宾,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母亲总是把香点燃,把简单的几样贡品摆上,说一些祈祷平安的吉利话。我也许过愿,一个小小的祈愿。希望,慈悲的观世音菩萨能蘸一下宝瓶里的神水,用柳枝一拂,让我们早日走出贫困的暗影。但始终,生活好像没见多大起色。 母亲做的花棉袄,是用三姐不能穿的衣服改的。新棉,捏在手里,软软的,暖暖的,有一种阳光的味道。母亲叫我,坐在她的腿上,伸左手,伸右手,穿上这件当然很可身的花棉袄,然后,左看右看,又一把把我揽在怀里,热热的泪水,滴在我的脖颈子里。我诧异地抬头看母亲,母亲急忙一把揩了去。说睡吧,明天早起。 秋天的清晨有些冷,昨日的霜雪落在瓦当里,像洒了一层细细的盐的颗粒。院子里的枯草,沾染了一夜的风霜的泪痕,还未擦去满眼的泪光。宁静的乡村,寂静的院落,猪还酣睡在梦里,大概正在做一个多子多福的美梦。硕大的肚皮,暴露在晨霜里,一下一下地颤动,大概有个靠着肚皮的孩子有些冷,正在往母亲深处的羊水游弋。 父亲在土墙外套好了牛车。有时候我想,他的半个身子竟然如此灵活,锄地,放羊,烧灶火,让右手自始至终地闲着,依然能揽下乡村的很多活计。而现在的我呢,还要好些年才能赶上父亲当时的年纪,在田野里,薅不了几把草,背不了几捆柴,也从来没点燃过乡村的灶火。他该像一棵乡村的老树,凛凛地长在村子的东北角。有一年,狂风暴雨中,被闪电击中,生生,从躯干的中央,一劈两半。很多人以为,从此这棵树会死了,谁知道来年的春天,一阵风抽出了半树青绿,紧裹着苍老的树皮,努力愈合尽管始终没有裹严受伤的躯体,还是挺立在大地上许多年。 老犍牛在土路上慢慢悠悠地走着。父亲坐在车帮上,我被严严实实裹在棉被里。父亲说,四儿,冷不?而面部神经抽搐了两下,让人看不出表情。我说不冷,我还要继续做梦。便一头扎进了一个气味芳香色彩斑斓的梦里。梦里的糖果,摞成一座山;馒头铺成的路,烧饼像一个个硕大的锅盖,在天空中飘。我像风筝一样飘飞在七彩的云霞里,右手边是飘上来的包子的香气,左手边是一片片酱红的肉片……牛车陷进一条沟里,我这才口水涎涎地醒来。问父亲,这是要去哪里。 父亲说是去县城的姨夫家,我这才噢了一声。从棉被里面爬出来,帮父亲,将牛车拽出了土沟。 天不算晴,秋天的太阳像一块烧红的铁饼,圆圆地挂在天空。两只野斑鸠,嘎地叫了一声,向马路边的小树林飞去,那里有它们的家,高高的,弄了很多小树枝,搭建在树梢,透过氤氲的秋雾看去,黑糊糊,像一只梦中的窠巢。 我努力搜寻父亲当时的表情。好像一路上只从牛车上下来一次,站在萧瑟的秋风里尿了一泡尿,还打了一个寒噤。然后,欲言又止地对我说,四儿,以后要听话——无论在哪。当时的我还在思忖,在村子里所有的孩子中,大概我是最老实的一个,既不敢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四处乱逛,也不大和黑蛋他们去偷刘大嗓门家的鸡蛋,被刘大嗓门日爹骂娘地堵在鸡窝里,头上沾满了鸡屎。嗯。我似是而非地应承了父亲一声,钻进牛车上的棉被里,掏出三哥给我制作精良的那只小弹弓,将泥蛋子乱射。 很快就到了几十里外的县城。 县城里,晚上也到处亮着灯。我趴在二层小楼的窗户口向外看,宽阔的街道,夜深了,还有人开着吉普,无头苍蝇般乱撞。西面是宾馆,大院里放着老电影。李向阳在枪炮声中将盒子炮一挥——冲啊!勇敢地杀向敌人。东面是一面湖水,蚂蚱大的小船上,两个年轻男女,正挥动船桨,向湖心划去,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万一,恰好此时翻了船怎么办?不淹死,也会被冻死。 我是冻不死了。长脸的姨夫,远远地看见父亲的牛车停在楼前的空地上,异常热情地迎了上去。四儿?叫小四儿?!眼神里好像不大乐意听到有人这样叫我的名字。摆着手,让圆脸的姨赶快去楼上,拿来一件天蓝色的羽绒服。说是最流行的海军蓝。不管什么海军蓝,空军蓝,到底我也没有真正见过,父亲别过脸去,说我把四儿送到了,你们看着办吧,这孩子老实。然后,不管不顾地把长脸姨夫的挽留当成了耳旁风,赶着他的牛,一面沙哑着嗓门说,四儿,听话。我还会来看你。 我把天渐渐看黑了。把李向阳看成了一块被扯下的白色幕布。湖心里的两个男女,也被我看上了岸,不用我再提心吊胆淹死或冻死。 后来,就看见圆脸的姨,笑眯眯地站在我的跟前,叫了一句,强生。强生?多么陌生的字眼啊,竟然被人用来叫成我的名字。我有些诧异,却明明在回忆中闪过这样清晰的一幕:城市的灯光下,圆脸的姨,看着因等不到父亲和牛的我,隐隐啜泣,手足无措。长脸姨夫像一只无头苍蝇,一会点上纸烟,一会又掐灭。过来生不生,熟不熟地安慰几句。我只是哭。开始趴在窗户上看着无尽的夜色哭,后来脱了海军蓝还是哭,再后来,哭到身体里渐渐没有了一丝力气,躲在圆脸姨的被窝一角,依旧啜泣不已。 仅仅两天,我像是在泪水中浸泡了两天。半个身子的父亲自从赶着牛车消失在无边的秋夜,再也没有出现。长脸姨夫家有我梦里出现过的那些东西,堆成小山的糖块,暄腾腾的白面馒头,和香气扑鼻的红烧肉。而我没有一点食欲。我开始有些想念了,被我一把推开的母亲递过来的玉米窝头,腌得发霉的豆酱,母亲做的花棉袄,褪下海军蓝换上之后,死命不肯再穿。甚至,上床时,也紧紧地抱住身子,拼命地寻找,钻进那一丝丝飘渺的母亲的气息里。 长脸的姨夫终于按捺不住,任凭圆脸的姨哭诉着说,把强生留下吧,再多留几日看看,说不定就回心转意了。还是一扭头夹着黑皮包,转身下楼。第二天,天色将晚,我终于在期待中听见老犍牛在夜色中熟悉的哞叫,有些亲切,有些沉实,有些暖。一声唤,暗灭了城市里所有的灯火阑珊。 父亲,我那时只在心底隐隐地叫你,并从此将恨埋藏在心许多年。我回家打破了你用了很多年的粗瓷大碗,我偷偷将你手中的拐棍撅成两截,我厌恶地看着你半个身子在乡村的夜色中来来去去。只为,是你曾经把我寄养他人,付诸了行动。 而我不知,在母亲迎候你的到来时,从牛车上下来的你,瘫坐在低矮的土墙下。默默饮泣。两天,就像过去了多少年,那个被你唤作四儿的孩子,在心头抓你的胸,咬你的肉。你说,你在梦里看见我了,一个人光着身子,在城市的街道上奔跑。你想抓住我,你想喊住我,却到底还是在人群中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孩子。母亲整整等待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眼肿的像枯干的桃子,手里握着给我赶制的棉鞋,不言不语。 后来,你们说好了,就在今天,一定要在夜色抵达之前,将我接回这座乡间的小院。 天晴了,风不知跑向了哪里。门口的那棵老椿树,几片枯黄的叶子,最后摇摇晃晃地飘落。的确,时光的指针已指向深秋。土墙根儿,那只蜘蛛早就结好了残破的蛛网,无论有风还是无风,都会在不确定的生活里坚守下去。它的卵囊不见了,当我细细搜索时,一只只透明的小家伙,已经张开了灵敏的腿脚,在母亲织就的蛛网中央,走来走去,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1-3-3 20:5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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