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弱

柔弱
武志强

　　一个柔弱的人内心是如水的，所谓柔弱如水。我自己就是一个内心很柔弱的人，我常常看见内心的柔弱如水流过。当然，作为一个已经活了一大把年纪的人，把这样的话说出口，或许显得有点矫情。但我自己并不这样看，因为这是我内心真实的感受。我对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我是一个柔弱的人。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柔弱的呢？譬如花朵，花朵是柔弱的，春天到来，我们所见到的洁白的花朵是柔弱的，它在一场风雨里摇摆，看着让人揪心。但是花朵执着于枝头开放的精神是让人感动的。或许每一样事物来到世界都是有使命的，而命运的结局也不同，或者是征服者，或者是被征服者。或者是赢得光荣，或者是付出凄凉和屈辱的代价。或者是有力量的，或者只能是柔弱的。


　　我知道自己只能柔弱的存在，柔弱的活着，对于我活着就是屈从，我因此内心饱含了屈辱。从一根屈从的枝干上只能结出屈辱的苦果。我因此很少品尝到生活的甜蜜，如果还有一丝的甜，那也只能是从苦涩中感受到的甜，是微甜。活着没有光荣，光荣是属于别人的。光荣是属于别的世界的，在我的世界里不生长光荣。


　　一个雨后的天气，我从草地上走过，从前看起来已是荒芜了的草地，现在已经是一片崭新的绿了。是这些青草把这样崭新的绿色带到这个世界。那生长茂盛的绿色看起来是多么富有生机与力量。我一方面喜爱眼前的绿色，它们像是一下子就从大地里面冒出来似的，另一方面我也在感叹这些生长的力量，真想不到那些不死的草根里居然隐藏了这么巨大的力量，能够染绿大地。只需要一场雨就能唤醒它们，而随着季节到来，雨水总是会来的。我在想，如果我也是一个草根，如果我也有自己埋入泥土里的种子，那么只要一场雨来，我就能苏醒自己，就能生长出来，把自己展示给大地。想到这儿，我的内心不禁有了一丝喜悦。或许每个人都有他心灵的秘密，我也有自己心灵的秘密。我在期待自己的雨来。


　　雨后草木生长的繁茂提示我，大地是富有生机的，只要把生命的根与大地联系起来，大地就会给你输送营养，而你也就能获得自己无限的生机。花朵是柔弱的，是缺少力量的，但是只要具有了精神，它就能为自己执着的生长和开放。


　　精神来自心灵，来自心灵的祈祷，来自心灵向一个方向的努力。向上生长的愿望是强烈的，这或许经受着压抑才能感受到的，长久以来我的生命一直处于一种压抑中，心灵在压迫和变形中，这样的境况让我不安、忧惧，我曾幻想超脱现实，但是到底不能。最后只能回到心灵，在心灵中挖掘精神，给自己找一条出路。


　　我因此一直有生存的不安全感，即使在我已经屈从的时候，这种不安全感仍然是强烈的，它像一把刀一样割着我的心，像一团火焰一样烧灼着我的心，让我失眠，让我疼痛，让我忧怀，让我恐惧，让我在人间战战兢兢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活着。为着生存的每一份争取都很难，每一点所得都让我加倍的爱着，怕有什么力量再从我身上夺走。有一阵子，我变得很不自信，以致都丧失了活的意志。在精疲力竭中，不知自己如何是好，如何才能够走出生存的困境。


　　活着就是一种多余吗？那么这多余的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我自己是缺少力量的，我不是一个强者，我只能让自己柔弱的活着，靠别人的施舍、同情与怜悯苟活着。活着就是屈从，我不得不在强力面前低头，像是在认罪，觉得自己活着就是罪恶，活着就是要赎罪的。但是我的内心仍在生长着精神，这会使我变得痛苦，有时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痛苦，一方面是不允许生长，另一方面又渴求生长，这样的矛盾冲突经常在撕裂我的心灵。我看不到尽头，这样的过程似乎没有一个尽头。有的时候不单单是认识与觉悟的问题，有的时候什么都看得明白，但自己就是不能接受，就是不愿接受，就是明明白白的让自己痛苦。


　　我无法超越境遇，我也渴望让自己进步，但几十年来我并没有看到自己有什么进步。我对自己的处境看得一清二楚，但我身上缺少拒绝的力量，我不能让自己强大起来，只能柔弱的委屈的活着。心灵的焦虑，生命的裂缝，在这个扭曲的世界上，我看不到一个完整的自己，只有破碎、分裂的自我。我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完成自己呢？或许我已经完成了，只能这样了，把自己弄得一塌糊涂，灰败的令人伤心。


　　世界并不缺少鼓噪，一切的豪言壮语听多了，自己反倒麻木的没有感觉了。坚信人力的可为，事实上的无所为。坚信精神的豪迈，事实上精神在漂泊，落花流水一般散去。无可否认，我生活的就是一个悲剧，但悲剧的只是一个过程而不是结局，因为任何的结局都是一样的。但在死亡来临之前，在重重的苦难里，必须让自己活着而不绝望，因为一个绝望的人是活不下去的。那就必须另寻它途，寻寻找自己热爱的事物，那能让柔弱的自己爱着的事物。


　　我住在这里，窗外就是雨后的青草地，那生长繁茂的气势排阵列队一般，给人鼓舞，像是一支雄壮的进行曲，绿色唱响的歌。看着这样的新绿，雨水沐浴的草绿，我的内心是喜悦的，目光也不厌倦。我看着绿色的草地，目光在上面翻飞散漫，自己像在期待着什么。必须让自己看着这样的绿色，呼吸着清新湿润的空气，必须让自己在耐心中生长什么。柔弱也要生长，停止生长就意味着完结。即使有风雨到来，也必须坚持，生活本来就是一件沉重的事情，是充满苦难的，逃脱是无可逃脱的。


　　柔弱者只能柔弱的活着，在窒息一般的环境中为自己找寻一条出路，为精神的哭泣寻找一片场地。拯救？不想说拯救了，因为“拯救”这个词太重了，不是我所能承担的。只能说让自己活着，哪怕是屈从的活着。其实我无时无刻不在呼唤着力量，为自己争取向上生长的勇气。那生命的果实不会白白就有的，今天的付出是为了明天的收获，自己的幸福要靠自己努力争取。经验表明，柔弱的人也能为自己争取到心灵的光辉灿烂。只要坚持，也许在一场夜梦之后，醒来就能看见床头挂着的果实，那柔弱的果实看起来也是光辉灿烂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真的喜欢看着我内心的柔弱如水流过，即使忧伤，也是安静的。

武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