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版刻
2020-09-24抒情散文宋长征
他在夕阳下坐着,像一座静默的雕像。罗丹代表时间的力量,用刻刀在岩石上雕出时光的刻痕,他深谙人世,他并不在乎别人如何理解这些重复成千上万次看似简单的动作。他要使一个人穿越风霜,穿越苍凉的街道;于是雕像的眉睫和肩膀,便落下永恒的霜雪。他要使一个
他在夕阳下坐着,像一座静默的雕像。罗丹代表时间的力量,用刻刀在岩石上雕出时光的刻痕,他深谙人世,他并不在乎别人如何理解这些重复成千上万次看似简单的动作。他要使一个人穿越风霜,穿越苍凉的街道;于是雕像的眉睫和肩膀,便落下永恒的霜雪。他要使一个人逆着时间的河流走向永恒,于是原本毫无生机的石头,便化作一位美丽高贵的女神,迎着尘世的凄风,沐着尘世的苦雨,留驻在记忆的春天。倦了的罗丹——这唯一代表时间之神的孩子,偏偏在最后的刹那,爱上了并习惯了雕刻沧桑与苦难。
木匠爷老了,他并不知道生命缘何开始,又因何而幕落。黄昏安静,院子里有一株高大的樗树,米黄色的花朵一粒粒坠落,落在长满青苔的青砖台阶上,落在木匠爷白色的长须里,还有一粒,是上帝遗忘的天使,飞身跃入木匠爷的烟袋锅。蓦地,木匠爷觉得心底发疼。那米黄色的花朵,即使陨落,也该找到一个更加合适的地方,却无奈坠落痛苦的炼狱。花朵在滚烫的烟锅中燃烧,一缕飘渺的青烟扶摇而上。这或者代表一种死亡的信息,或者说明生命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可是木匠爷还是磕了磕烟袋锅,将烟草的余烬尸体横陈在泥土上。同样,他们会迅速烟消云散。譬如,像一个即将奔赴死亡之旅的人。 人的意念往往在幕落时忽然会虚无轻缈,仿佛那些过往的章节都变得不再重要。世界从宽广无极骤然缩小,缩小成一棵树,一轮夕阳,一架老屋,一只狗蜷缩在身旁。人就要走了,所有的悲欢离合都会化作虚无,所有的爱恨情仇一笔勾销,所有的牵挂与怀念,变成一张薄薄的纸片,被叠压进生命之书的某个角落。一任红尘封闭了时间之门,一任连天的蛛网遮蔽了所有的细节。木匠爷的脸上写满了沟壑,哪一条是悲,哪一条是喜,哪一条曾经刻骨铭心,都在心底留下深深的烙印。木匠爷记得,但此时的他不想言说。身后的背景已经幻化成一张木版,清晰的纹理散发着木质的醇香。回旋的脉络代表一棵树在世间走过的年月,老了的头发——血脉之河已然断流,一任风霜浸透了表皮和髓质层。木匠爷还记得自己当年的样子,一头乌黑的长发走过村庄时能掠起一阵呼啸的风。父亲说过,可木匠爷就是不听,别人留着的时候留着,别人剪掉辫子的时候还是留着,像山野里的青藤,葳蕤生长。 木匠爷是个木匠,是木匠就要走乡串户。低矮的仓房内,明亮的月光下,木匠奶那时还是花骨朵一样的年纪,一掐能出一股水儿。风停在树梢歇脚,云钻进云层困觉,拉磨的骡子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终于没熬过天上的日月,酣睡在驴棚。蹑手蹑脚,年轻时的木匠爷像一只灵动的猫,走过廊道,绕过偏房,来到木匠奶的窗下。此时虫鸣似潮,起起伏伏,淡白的玉兰花洒落一地,薄薄的花香在院子里回转。木匠爷习惯看木匠奶玉兰花瓣一样的睡姿,像一只乖巧的小母猫。胸膛像起伏的山峦,高高低低,嫩白的肌肤像茭白,圆润如藕节,一头青丝如瀑,跌落山涧,比平时平缓、温顺了许多。透过崖隙间芝兰的馨香,那眉眼,那脸庞,那呼吸,那莹润的唇角,差点涨破了木匠爷的胸膛。没有人能确切描述喜欢上一个人如何战栗的感觉,没有人不知道喜欢一个人骨子里血液里魂魄里,怎样将一呼一吸一颦一笑烙印在心底。含羞的花蕊一旦打开,花粉的秘密便会迅速在爱情的话城堡流转。仓房里,木匠奶娇小玲珑的身躯一边躺卧在木匠爷宽厚的胸膛上,一边抚摸木匠爷如夜色如丝绸的长发。那是年轻的杨树林,那是迷幻的城堡,那是小人鱼失去声音后毅然决然的守望。结发,木匠奶将自己的头发和木匠爷的头发绾结在一起,说从你进院门的第一眼起我就决定了跟你到天涯海角。你在院子里干活,光着膀子,身上的肌肉像一群群在山野上奔跑的羚羊,奔过山,穿过河,最后还是奔突在我的心里梦里。你甩长发的样子就像甩天上的一片云,飞过山,飞过水,还是投映在我的波心。夜深,你像一只发情的小公猫,穿过院墙,压抑着心中的饥渴,可我还是听到擂鼓的声音隔窗传来。你轻轻的脚步,即使再怎么轻盈,还是像一匹奔驰的野马,踏进我空旷的原野。你轻扣窗棂的刹那,我的心就化了,飞了,像一汪水融化在透明的春光里。 老了的木匠爷想笑,蠕动着唇角,却变成了无声的抽泣。曾经如山一样的肩膀在抖动,抖动滚落的山石。曾经散发着雄鹿气息的胸膛在抖动,抖落无数个落花缤纷的春日。他的手老了,像一枚伸向天空的枯枝,流云还在,繁星还在,日月依旧在天空轮转,而那些逝去的光阴呢,是不是都化成了风,化成了水,偷偷流过指间。曾经,他想要握住那些如花的流年,可惜一转眼只剩下满眼云烟。曾经,他一伸手便能像敏捷的猿攀上树枝,而今攀上去的只能是笨拙的意念,在阳光穿过斑驳的树叶时落下一声斑驳的叹息。 木匠爷是个农人,每一个生在大地上的人严格来说都是农人的孩子。山水滋润了我们,谷物养育了我们,田野放牧了我们,土地生长着我们。无论何时,我们都是一粒种子,只有在泥土中扎下根来,才算完成珠胎暗结的生命仪式。自此,脐带的河流奔涌,给予我们存活的理由。自此,骨骼的山脉日益坚硬,稳固了我们作为一个精神意义上的人行走的姿态。 木匠爷老了,但他早已把身影印刻在脚下的土地,我走过去,分明看见一个人变成一棵遒劲的树,将根深深盘结在泥土之中。罗丹在思考,即使不为大多数人所理解,他也愿意从一粒微尘入手,剖解生命的纹路。巴尔克像扎伫立在二十世纪的巴黎街头,蓬乱的头发作为一片原生森林郁郁苍苍,粗厚的僧布黑袍,像是裹紧了思想与精神要义的书简,让人不得不生出好奇与深思。一个人,如何才能以沉重的步履走过罪恶横生的世界,他的眼,是深邃而不是迷惘,在最后的时刻凝集一生的光芒,如闪电般滑过沉闷的夜空。一双在哭泣的手,一双剔除尘埃与污垢还原本质的手,他的泪水足以湮灭一充满罪恶的星球。而刻刀是一柄长剑,只有和勇士冲锋陷阵时才能发出锋利的光芒。罗丹似乎从来不笑,在这个充满酒色与欢歌的世界上,笑成了轻浮者的法宝,讪笑,冷笑,媚笑,奸笑,苦笑,谑笑,皮笑肉不笑,绝然没有山水沟壑的严肃与庄重。 于是你能明了木匠爷为何脸上写满沟壑,于是你会明白一个人要走过多少长路才会幡然醒悟——最长的路其实是内心。额,原本明净的额头像月一样饱满,那是思想与智慧的起源,也是一个人紧锁的密室。所有艺术的美学的构思在里面酝酿,所有哲思的透悟的在里面天心月圆。其实,我很想亲手抚摸那横生的每一条褶痕,想必远年的风霜依然悬挂在枝头,缀满秋日沉重的枝桠。饱满的,光滑的,圆润的,以一种逆向的思维呈献给我们:什么是得到,什么是失去,醇香的,绵厚的,悠远的,以窖藏的方式昭示后人如何品味这人世的生死。 他想他一定会死去,在明天后天或者今日的某个时段。即使一粒樗树的米黄色花朵,也足以勾起人对生的眷恋。好吧,一轮彤红的落日转瞬落入山坳,归巢的飞鸟,寂然无声,披着最后一抹红霞返回家园。一个人的脚步就这样越来越生疏,就像小时候刚刚走出襁褓蹒跚学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是时间永恒的结语,无可置疑。 木匠爷的眼神仍旧很好,在夜幕降临时反而愈像一盏明亮的马灯。他已经不需要找寻什么了,不过是在最后的版刻上添加一抹亮色。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2-9-27 15:0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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