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的方舟

　　一块迷迭香鸡蛋饼吃下去，诺亚的心稍微沉了沉。她的心里有些虚空，需要一些东西来填充，以美好的方式和实在。
　　诺亚喜欢实在的感觉，喜欢美好的感觉，更喜欢把这种种感觉付诸行动，化为一些精致的小玩艺儿，还有一些美丽的花花草草，看着它们，她的心情会变好，人也显得年轻。
　　现在是诺亚的早餐时间。早餐的内容很简单，一块迷迭香鸡蛋饼，一杯鲜牛奶。她下意识地端起透明的玻璃杯子，抿了一口鲜牛奶。牛奶的馨香较之往常淡了许多，这于她本是敏感的，应该尝得到；牛奶有些冷了，鲜味也随之淡了。可是现在这些变化丝毫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的注意力像屋子外的雾气一样，有些模糊不清。
　　今年秋天的雾气来得有点早，让她有些始料不及。有几盆怕凉的植物应该搬进屋里，待阳光出来以后再搬出去。虽然屋子里没有暖气，总归是有四壁围着有屋顶罩着，比院子里略好些。那些花儿们是敏感的，和她一样敏感，能感觉到细微的温度变化，作出自保的动作，收拢，内敛，以此御寒。
　　诺亚为自己忽略了天气变化有点内疚，感觉对不住那些花儿们，让它们受了冷，或者会受到细微的伤害。有些伤害明显可辨，比如叶子的枯黄，比如花瓣的脱落，有些伤害却比较模糊，深入内里，伤了元气，威胁到生命。这于她是一种罪过，一种愧对生命的罪过。
　　院子里没有风，雾气很安静，要等到太阳出来才能散开。在这个过程中间，院子里的物事也很安静，安静得令诺亚不忍打破，不敢行动。像是有一种无声的力量在院子中聚集起来，一点一点沉落，渐渐变浓，变厚，变得难以战胜，不可掌控。
　　在太阳出来之前，诺亚有点害怕，有点怀疑，怀疑自己的理性，担心自己会冲动，会犯错。她感觉在自己的心腔里也有一团雾，比屋外的雾气更凉，更浓，更具威胁。在属于自己人生的秋季，这团雾气来得同样有点早，让她始料不及，来不及收拢起自己的叶子和花瓣，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雾气中，难以自保。
　　在这个秋天的早晨，诺亚感觉有些认不清自己了，因为自己内心的不安。不安像雾气一样，来无影去无踪，却以凉薄的特质存在着，弥漫着，必须借以外力才能驱散，必须靠太阳的光线才能化解。她需要那种力量，需要太阳的温暖。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诺亚的生活是规律的，安静的。她像一台精准的钟表，有条不紊地行走着，把属于自己的时间一圈一圈划掉，一下一下斩获。在这种行走中，她一点一点收获自己的小欢喜，一次一次猎取自己的小安静。她有三两位好友，闲时聚聚，吃饭，购物，偶尔郊游。有时候在空间里分享一下自己得意的私房菜，或是摄影作品。她的大部分闲暇时间倾注于自己的小院，摆弄花草，读书看报，或是一个人发会儿呆。
　　诺亚以为自己的生活会一直波澜不惊地进行下去，春天不萌，夏天不发，秋天不悲，冬天不寒，不必有四季的分明，更不必有矫情的挂牵。可是现在不同了，她受到了一种冲击，一种裹挟。一些念想纷纷扰扰地出现，跳跃，垒积，奔涌，像是熔岩，或是铁水。她没有自信能够全部掌控，让那些熔岩成为一种美好的雕塑、一种有用的器具，或是一种可口的食物，比如迷迭香鸡蛋饼。
　　诺亚喜欢有香味的植物，比如迷迭香。她把这种喜欢依着自己的想法加以创造，以最贴近内心的方式。百度里面搜索出关于迷迭香的林林总总，在她这里被统统删繁就简，成为一种食材，洗净、切碎，不讲刀法，混上打碎搅匀的两只鸡蛋，配以适量的盐、蔬之鲜、白胡椒粉，调成糊状；不粘锅加热，放少许油，倒入调和好的稀糊，两面煎至微黄。
　　没有一种精密的仪器，能测量出迷迭香鸡蛋饼的制作过程，以及迷迭香鸡蛋饼经由诺亚的口腹所产生的细微变化。是苦是甜味道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还是那句话，如果换作从前，她的感觉会非常清晰，从做饼开始，具体到中间的每一个程序和细节。可是现在，一块饼吃下去，她知道自己吃了东西，有香味的东西，被冠以迷迭香的概念，却远没有达到自己的当初所愿。在创作生活的某一个片断，她不小心迷失了自己。
　　雾气慢慢散去，阳光悄悄移进来，爬上桌子，注满了牛奶杯。这本是诺亚喜欢的，她喜欢阳光漫屋的感觉，喜欢沐浴在温暖中，安静地享用自己的早餐，享用属于自己的时光，享受一个人的美好。现在这些美好不见了，像是根本没有被她创造出来，没有把这些美好和自己联系在一起，她自己没有变成这些美好中的一部分。钟声提醒了诺亚，她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依照习惯，依照健康的法则，她需要把牛奶全部喝下去，用来补这个补那个，包括修补容颜。
　　诺亚是爱美的，爱得比较低调。不是骨子里本来的低调，而是年龄不允许自己高调。在美丽面前，作为一个中年女人，她是自觉的，内敛的。作为一个中年独身女人，这种自觉在她看来尤其重要。在她的潜意识里，这等同于一种自保，一种低保。
　　日子如流水，载沉载浮。诺亚年轻过，风光过，沉过浮过。经历如眼角的鱼尾纹，或明或显，每一道都通达内心。这些纹理如丝如线，织就成一张隐形的网，收放自如。
　　有一段时间，诺亚有这种自信，收放自如的自信。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便是明证。中华景天、千叶兰、金叶过路黄、马蹄金、勋章菊、肾厥、百可花、羽衣甘蓝、花叶大吴风草、好看的活血丹、三种颜色的玛格丽特，还有从小区挖来的青苔，这些可爱的精灵们，不，说精灵甚至还不确切，在诺亚看来，她们简直就是自己的女儿们。她通晓每个女儿的习性，知道她们喜光还是喜阴，喜水还是好干，这样一种通晓于她一个外行来说本不算什么高境界。给她自信的不止这些，还有给女儿们配的“闺房”。在她的院子里，每一种植物都有一种独特的器具来盛载，这些器具有好看的玻璃花瓶，有精致的陶罐，形状有圆有方，颜色有白有黑有粉有其他，还有一些美好限于文字的表现力而表达不出来。
　　诺亚把这种收放自如栽进每一盆花草中，浸进每一粒泥土里。她希望这种自信能生长出花儿来，安在的花儿。即使长不出花儿来，绿叶也行，比如多肉的。
　　牛奶没有喝完，在杯子里形成一种随方就圆的安在。诺亚也学一回随圆就方，试着找寻另外一种方式，寄存自己的安在。
　　安在如秋日的阳光，被小院里的种种裁剪成各种形状，其中一匹落在一段朽木上。朽木不可雕也，说来有些悲哀。诺亚不喜欢这种悲哀，不喜欢这种腐朽，更喜欢化腐朽为神奇。以迷迭香可以化成食材的创意，朽木当可成舟，属于诺亚的方舟。
　　诺亚被自己的这种想法震到了，就像被他震到一样。
　　他不是朽木，相反却有种迷人的迷迭香味。这种香味属于她，属于诺亚的创造。她没有告诉别人，因为不喜欢类似的矫情，也不喜欢自己成为八卦的主角。年龄与阅历像一道阀门，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拒之门外。她把自己安放在门里，与那些花花草草们安在一隅。
　　他的出现让她有些始料不及。灰色风衣、蓝格子围巾、银框眼镜衬出他的风雅。睿智的谈吐显示出他的内涵。在后来的交往中，他们谈得很投机，很深入，关于生命，关于生活，还有佛禅。他去过她的家。那些细节被她精心地藏在深处，不示人。他的睿智征服了她，他的苦弄痛了她。在与他的交往中，她渐渐体味到了他内心深处的苦，说不清道不明，却时隐时现，像一团雾。
　　诺亚以为自己不会再爱了，以为自己早已经将所有的爱意倾覆于园子中的花花草草上面，自然付出，不图回报。可是他却出现了，像是一种来自异域的花植，有着与普通花草相通的分子，却有着与普通花草相异的习性，他有绿色，有质感，有香味，她无法将其作为食材，无法烙成香喷喷的饼，无法轻车熟路般掌控。在她看来，他像是电视剧中的花仙子，专为了她来，专为了她开，专为了她香。更为重要的是，他让她尝到了疼的滋味。
　　是的，诺亚疼了，为他。这种感觉真是奇怪，他明明好好的，可是她却感觉到了疼，不止一次。
　　手机一直没有响。说一直其实并没有多长时间，可是在诺亚感觉却度日如年。她希望听到他的声音，或是接到他的信息。她感觉自己有点乱了方寸。这不像她。
　　杯子里的牛奶已经冷了，表面结成一层薄薄的膜，隔断了空气和牛奶液体的交融。一切以本来的方式存在发展着。诺亚也是。诺亚的爱情也是。她需要作出决断，希望能有属于自己的方舟，摇渡彼岸。
　　一声鸟鸣将诺亚从沉思中唤醒。那只鸟落在朽木上，鸣叫两声，然后飞走。她起身收拾了杯子盘子，找出事先准备好的元素，朽木、葡萄枝、棕榈树皮、鸟窝、桂圆（代鸟蛋）、麻绳和垂盆草。朽木和葡萄枝来自江边，她和他第一次在那里相遇；鸟窝是客住江心洲的好友赞助的。先把朽木最想表现的“面”放在前面，葡萄藤两三根，调整好角度，使其能兜住将要放入的培养基质。用麻绳绑定朽木与葡萄藤。用棕榈树皮放在葡萄藤上，做“盆”底，既透气又不漏土。种上自己喜欢的多肉植物，桂圆放进鸟窝里，小铁皮桶和小陶盆固定在恰当的位置当作配饰。诺亚的方舟成了!
　　在制作方舟的过程中间，诺亚是安在的。那些元素以色泽、形状、温度等等将她吸引，将她的注意力尽量吸收，她与那些元素浑然一体。其实她在内心里期待与他也能浑然一体，物我两忘。
　　手机鸣响，在秋日的阳光中特别清晰。诺亚的心猛得疼了一下！
　　
　　 [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2-10-29 17:13 编辑 ] 鸡蛋饼, 敏感, 下意识, 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