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地方言
2022-01-09叙事散文敬一兵
盆地方言敬一兵一 横断山脉、秦岭、湘鄂西山地和云贵高原把我生活的这个地方围成了一个盆地。四周的崇山峻岭是盆子的铜墙铁壁，阻断了人的生理和心理视线延伸，也把高原上下来的季风，还有海边刮过来的台风，隔在了盆壁的两边。盆子里盛满了潮湿、粘稠、丰腴……
盆地方言
敬一兵
一
横断山脉、秦岭、湘鄂西山地和云贵高原把我生活的这个地方围成了一个盆地。
四周的崇山峻岭是盆子的铜墙铁壁，阻断了人的生理和心理视线延伸，也把高原上下来的季风，还有海边刮过来的台风，隔在了盆壁的两边。盆子里盛满了潮湿、粘稠、丰腴和慵懒的元素，可以像笼子那样把人严丝合缝罩在下面，守着自留地和牲畜悠然自得过日子，自在、自我、自足又自满，最后与枯叶一道慢慢被泥土覆盖，凝固板结。这样过日子，人的脚板就显得有点多余了。以前娃娃出门有箩筐，鸡公车，三轮车驮载。老年人懒得走路，一天到晚就坐茶铺听金钱板抽叶子烟。只有年轻人不安分，东窜西走当贩夫或者看稀奇谈恋爱。即使这个时候，年轻人的脚派上用场的地方也不多。行为习惯上的慵懒，让脚的功能慢慢衰退。到了今天，这个情形更加明显。
脚在人身上的功能退化了，没有退化的功能，也大多跑到语言上面去了。我们这里的人说话比较含蓄，特别是说事的时候，喜欢给文字安上一双脚板，让那些字眼词语可以绕来绕去拐弯抹角。于是，原本连在一起阅读的两个字，可以因为长了脚各自走开。两个字中间形成的距离，专门留给别人玩味。与此相对应的另外一种情况是，原本隔了十万八千里的两个词汇，也可以因了字上生脚翻越浪漫主义的山岭，从现实主义直接跑到了象征主义里面去聚集在一起。欧洲诗人用了好几百年才从现实主义过渡到浪漫主义，又用了两百年终于从浪漫主义进入象征主义时期。然而，完成这一系列的过渡，我们这里的人仅仅用了十年时间。
在广告公司当美术总监的王鹏，平日没有事情的时候会打电话约我喝茶。这座城市有很多水吧酒吧，可他就偏偏喜欢约人进一个名叫巴黎口岸的水吧。那天我们进了水吧，本可以遇见很多美女，但却偏偏遇见了一群男人。遇见了一群男人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我们偏偏遇见了不打牌不搓麻将只谈论屁股的男人。
男人聚在一起聊天，很多时候绕山绕水都要把话题绕到屁股上来，好像屁股天生不是用来屙屎的，而是用来当乐子相互调侃的。在这个时候，女人的屁股他们一般是不谈论的，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懂得分寸懂得廉耻，而是一谈女人的屁股自己就会没有档次没有幽默感，别人就会进到他们想入非非的场景里去，让聊天不得不因为沉默中途夭折。
我是一个学理科的人，除了替物质世界找一点话语权外，基本上没有独特的想象力。如果你认为我这样的人是一个乏味古板的迂腐者，我也不反对。少说多听这个外人觉得不合群的烂德行，就是这样来的。这样也好，不仅可以一句不拉地听清楚别人说的话，还会让人觉得自己很绅士很城府。台湾那个影视导演蔡明亮就因为话少而比汪家卫显得有文化有内涵，瞧瞧人家的电影，绝不会像汪家卫动不动就搬来纳京高的爵士乐怀旧，人家电影里干脆就不用背景音乐，甚至整部电影的台词还不到一百句。
那几个人就围坐在我们隔壁的茶桌边。一个瘦精干巴的老男人吐了一个烟圈，对身边的胖男人说：你的肥屁股太有魅力了，翘起的时候我真想踢上几脚试试弹性。另外一个中年人插话道：就是就是，走到哪里都有一把自带的沙发，真爽！其余的人哈哈哄笑起来。胖男人很镇静，抖抖烟灰，干咳几声后转身向店小二喊：帅哥，过来！店小二话到人到。胖男人指着瘦精干巴的老男人丢下一句令店小二莫名其妙的话：快把漂亮的沙发挪走，给他来把木凳子。等店小二和大家明白瘦精干巴的老男人除了皮子尽是骨头的屁股会戳坏沙发的意思时，众人已经笑得人仰马翻了。
王鹏朝他们悄悄比了一个中指姆后，转过头来说我们摆我们的龙门阵，他们说的普通话太难听了。我们这里的人就是这么怪，别人骂娘，说脏话或者用低俗的段子调侃，我们都要把别人的这些语言说成是他们在讲普通话。我脑子转得慢，很长一段时间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人要把脏话往“普通话”的身上靠，后来才晓得这就叫象征主义。
我问王鹏给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位麻将朋友过生日的事情准备好了没有，他说准备好了。以前过生日讲究的是过一种氛围。到了这年头，氛围精神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名堂已经过时了，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这种事情不要说寿星，就是傻瓜也不会干。人们从世纪的那个交叉点上走过来这么多年了，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鼻子闻到的，全部都是抓效益讲经济的事情，自然而然，利用生日机会捞票儿也就成了而今现在眼目下时兴的方式了。寿星设饭局款待我们，我们就老老实实把包包里的票儿掏给他。割完了自己身上的肉，还要忍痛对他说一大堆祝福的话。
生日那天，寿星确实幸福无比，笑纳完我们忍痛割爱奉送给他的票儿后，还要坐在太师椅上一边等着我们轮流为他敬酒祝福，一边在肚子里嘲笑我们这帮傻瓜。今天我们被寿星把票儿宰了，明天我也可以当寿星把别人的票儿宰回来。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哦，对了，有来无往非礼也。每到这种时候，我就特别敬佩发明了这句话的人。往极端的方向上想，这句话虽然有咬牙切齿的成分，但还是不及盆地方言来得陡。
王鹏的祝福话语说得一本正经，我祝你生也快乐，日也快乐！一个生日词汇，被他活拉拉硬生生拆开来说，顿时就生出了无比宽泛的歧义，随便怎么理解都说得通。至少在包包里的票儿被寿星宰了之后，王鹏不需要等到自己当寿星就可以立即报仇雪恨——他的这句把生日祝福拆开来说的话语，既暗暗泄露了寿星的隐私，又不动声色把寿星贬到了嫖妓的龌龊深渊里面去了。
寿星绝对听得懂王鹏的话中之意和言外之旨。他平日无聊的时候，真的就时常一个人偷偷溜进低挡次的舞厅和舞女“沙”上几曲。当然他不说“跳”这个字，跳这个字中规中矩，太没有象征主义的色彩了。他把跳字一脚踢开，用沙这个字来代替，让人一下子就心领神会他和舞女跳舞，实际上就是彼此把身体当成砂轮相互摩擦。所以，我们这里的人把跳舞都说成是沙舞，把舞厅喊成砂轮厂。有几次我在路上碰到他匆匆赶路，问他去哪里，他都回答说到砂轮厂上班。具有丰富想象力的寿星，一听王鹏说祝他日也快乐，自然高兴得摇头摆尾。一个生日宴会，就因为王鹏这样说祝福的话而顿时变得活色生香。
熟人之间说话就是这个样子，调侃多于正儿八经。文字生了脚杆，就可以穿越时光，就可以从原来固定搭配的词语中跑出来，或者从各自风马牛毫不相干的地方跑到一起，留下生活的原味和痕迹，揭示出生活原来还有更多的歧义，让人在盆地长期封闭中形成的慵懒与压抑，有了一次解脱的机会。
二
盆地外面的人看盆地里面的人，简直跟站在井口往井里看水中的癞蛤蟆一样，留下的印象和得出的结论，不是坐井观天就是夜郎自大。
张老头就是一只坐井观天的癞蛤蟆，只不过他是坐在一蓬竹子围起来的天井中，不观天而是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手中的活计。张老头的年纪并没有抵达黄土埋胸口的程度，只是因为过去他一直以为读书没有放牛好耍，把本该好好读书的宝贵时间荒废了，至今胸无点墨，没有哪个老板愿意找他这种白痴去干活。更糟糕的是，小时候因小儿麻痹落下了瘸子的后遗症，加之住在低矮潮湿的土坯房里太久了，又患了风湿性关节炎，所以到了自己养活自己的时候，别人出去打工，他只能望天长叹。寻思过去寻思过来，只好学了一门不费脑子的手艺，用烧红的铁丝当工具，为别人粘补开裂破损的塑料物品。
生意不好，大多数时间青黄不接，他只好把自己的院坝租给回收废物的人堆破烂。这样一来，他就当起了翘脚老板，过上了衣食不期而至的悠闲生活，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和别人吹牛聊天。虽然他先天条件不足，也没有咏诗作画的一丁点征兆，但在青山绿水衣食易求的情况下，想想美人美食美酒美茶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一个老光棍天天想美食美酒美茶别人不说话自己都会觉得无聊，所以大多数时间他就想美人。他想的美人都跑到城市的中心地带去碰运气了，在他生活的城郊结合地带，剩下来的不是带娃儿的婆娘，就是一脸乡土气息的村姑。这些没有事情天天跑到张老头这里来吹牛的女人，虽然不具备让外面的男人稍不留意，就会马前失蹄坠入温柔乡中，把自己胸中那片大好河山的宏图，遗落在她们手指缝里的能耐，但她们说话的功夫，绝对是有“一踩九头翘”，“肠子弯弯打绞绞”，“十个男人捆在一堆也想不明白”的能耐。
我有一次去那一带找人，半天未果，就跑到张老头的院坝里来歇歇脚杆讨口水喝。刚好遇见他边粘塑料盆边和几个中年妇女瞎说。
一个女人问他，看你今天一脸油光，昨天晚上是不是吃了好东西？
他回答说，昨天下午老子是缺牙巴咬到了虱子——碰端了（碰巧的意思），接了一单大生意，给那个认不到的瓜婆娘补三个塑料盆外带两把塑料靠背椅子，宰了她八元钱，晚上割了半斤肉炒回锅肉下酒。
那个女人一听就来劲了，学着他的歇后语口气说，补这么多东西才收八元，我看你娃是耗子带夹棒——起了打猫心肠（心术不良的意思）哈。
张老头嘿嘿一笑，颇有些得意地说，我这人不贪，八元够了，况且，我还不是老鼠养儿——帮猫挣（帮别人的意思），说完还故意往女人脸上瞟了几眼。
女人假装恼怒，挥起粉拳朝张老头的背上捶了一下骂道，狗日的老不正经，小心你娃乌龟吃煤炭——屁眼越吃越黑！
张老头一边躲闪一边笑哈哈回敬说，龟儿子的瓜婆娘，你是袍姐耍刀——该歪（该你狠的意思）。听见此话我也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音。原本这句歇后语是袍哥耍刀，却被他随机应变整成了袍姐。
张老头见我笑了，有点不好意思，沾沾自喜对我说，我和她们逗起耍的，练练舌头的灵活性。他把烧红的铁丝放到地上，接着说，你不要看这些瓜婆娘没有街上那些女人生来就会肚脐眼打屁——妖（腰）气 ，但一个二个都比猴子还精灵。
你才是猴子！几个女人骂了张老头一句，嘻嘻哈哈走了。
这个张老头是要高看一筹的。他的歇后语让我一个下午的劳累和无聊，结束在了幽默的笑声中，还让我陡然间发现了歇后语在聊天中原来还肩负着如此重要的责任。
盆地里的人说话弯酸得很，新华字典里有标准的词组他们就是不用，非要改成歇后语，并且还要把标准的词语用字改成自己习惯的方言。像把洗澡说成搓甲甲，接吻说成啃兔儿脑壳，弄不懂说成搞求不醒豁，形容人傻说成瓜迷日眼……也只有像张老头这种有大把大把时间的人，才会整日里琢磨这些名堂，弄出这些想象丰满的歇后语和俗语。
都说盆地环境的局限性，久而久之可以让人不由自主就有了肚里有食不看天、溺于逸乐、安土重迁和自成一体的盆地意识，这话一点不假。但恰恰因为这样相对封闭的环境和意识，让我们这里的人形成了自己相对独立的文化观念和风土习俗。像雨后春笋层出不穷的歇后语，就是一个证明。倘若歇后语都长在张老头这种人的眉毛上，那么他随便扯一根眉毛，都比别人的腰杆粗。
三
说起盆地文化，就会让人想起麻辣的川味和变脸、吐火、金钱板说唱这类玩意儿，就会给人带来固守传统一层不变的错觉。事实上，方言上的变化就跟盆地文人一样，要么十年都出不来一个名人，要么一出来就是陈子昂这样的大诗人。盆地方言中的顺口溜或四言八句，往往都是在想象力饱满和减缩文字的基础上，突兀而起，排闼而来的。这些变化不管我们乐意接受还是拒绝，它出现的结果，都在我们的感情生活中，日渐显露出鲜明的倾向。
儿时我生活的那条巷子口有一家打铁的铺子。生意火红不说，铁匠还围在火炉边一边打铁一边来上几段顺口溜，惹得路人一堆一堆围观。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段顺口溜是“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当时的顺口溜大多都是这类四平八稳闻不到腥味的字眼，所以很快就因平淡乏味而被打入冷宫。
作为填充无聊的时光，拿盆地内各个地方的名字来调侃的顺口溜，应运而生。娃娃上学路上嘴巴里念叨最多的，就是这种顺口溜：玉林的美女，九眼桥的汉，营门口的痞子满街串。龙泉的花，华阳的草，文殊院的和尚满街跑。 红牌楼的帅哥，中和场的狼，北站到处是流氓。 金牛宾馆的饭，银河王朝的床，四川大学的女生吓死狼。黄田的田，沙湾的湾，琴台路的男女太疯癫。东门上的痴，南门上的怨，老南门的情侣新南门转。天府广场的夜，茶店子的乱， 簇桥的女工没男伴。郫县的土，金堂的苦，青羊宫的男人心里堵。
我一直觉得，顺口溜发展到今天就像叶子长到了树巅巅上一样，已经没有太多继续生长下去的空间了。如今的盆地人在生活上还保留着慵懒的习惯，但在语言上，却早已摆脱了盆地的桎梏，与时俱进奋蹄疾驰的情形一点也不输给盆地外面的人。顺口溜这种又费马达又费电的方言，只能退而求其次，盯上那些没有工作或者退休的大爷大妈，在他们身上寻找发展的道路。没有工作的人或者退休的人，大多喜欢到茶铺打麻将喝茶，所以茶铺就成了如今顺口溜的发源地和集散地了，内容也大多与此相关。像“成都太婆真奇怪，家孙外孙都不带。连衣裙子加飘带，说起打牌比风快”，“中午各吃各，麻将打五角。赢了不开腔，输了紧到说。刚才还在扯，扯完又在约”，还有“打牌打得大，回家要吵架；打牌打得小，健身又健脑；打牌不打钱，等于炒菜不放盐”这些顺口溜，都是这样慢慢从茶铺流传到外面的。
我们这里的顺口溜和四言八句说起来风趣而又朗朗上口，或多或少应该归结于唐诗宋词的长期熏陶。也正是这个原因，让很多年轻人没有闲工夫去玩味和发扬光大。不要说顺口溜，就是正宗的唐诗宋词他们也不感兴趣，不能当饭吃当衣穿也不能变成包包里的票儿。最多就是在无聊的时候，把个别诗句赋予情色的意境，或者从里面找几个生僻的字眼拿来炫耀学识吓唬别人。我不晓得这样的结果是不是悲剧，但我的一个捣腾二手房买卖的熟人，就是这样干的。
一次他开车来接我，请我去看他刚刚才掌握的一套房子，让我当媒子给他介绍购房客户。路上莫名其妙我们的话题就扯到了顺口溜上面。他把他刚到手的一套房子取了一个很生疏的名字，问我这个名字巴适不巴适（好的意思）？我半天都回不过神来。我只能回答他说，你的汉语言文学功底当真厉害，连房子都要安一个古里古怪的名字来吸引人。没有想到他先给我来了一段顺口溜：老师教我人之初，我教老师狗咬猪；老师教我性本善，我教老师逮黄鳝。接着他才说，我敢肯定我以前的老师莫得我现在有出息了，他不能让唐诗变钱，我现在就能让唐诗变成钱。我说你也太那个了哈，连老师都要批判一番。他把我的话题接过去继续说，是嘛，我一点没有冤枉我的老师，他不教我们编顺口溜，他给我们当学生的留一手我都算了，但他怎么也应该教会我们如何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淫者见淫的多角度去欣赏嘛，对不？哈哈……
无论他怎么说，话里话外都泄露出对顺口溜的不屑。他这个讨厌说话用字啰嗦的人，既然可以把著名的流氓减缩成名流，把精神交流简略成精交，为什么一定要把顺口溜背颂下来折磨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呢？他的话题还没有结束，我们的路程却先结束了。他让我看房子，我怎么也看不进去，我还在替顺口溜到了他的身上就是走进了死胡同的悲惨而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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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一兵
一
横断山脉、秦岭、湘鄂西山地和云贵高原把我生活的这个地方围成了一个盆地。
四周的崇山峻岭是盆子的铜墙铁壁，阻断了人的生理和心理视线延伸，也把高原上下来的季风，还有海边刮过来的台风，隔在了盆壁的两边。盆子里盛满了潮湿、粘稠、丰腴和慵懒的元素，可以像笼子那样把人严丝合缝罩在下面，守着自留地和牲畜悠然自得过日子，自在、自我、自足又自满，最后与枯叶一道慢慢被泥土覆盖，凝固板结。这样过日子，人的脚板就显得有点多余了。以前娃娃出门有箩筐，鸡公车，三轮车驮载。老年人懒得走路，一天到晚就坐茶铺听金钱板抽叶子烟。只有年轻人不安分，东窜西走当贩夫或者看稀奇谈恋爱。即使这个时候，年轻人的脚派上用场的地方也不多。行为习惯上的慵懒，让脚的功能慢慢衰退。到了今天，这个情形更加明显。
脚在人身上的功能退化了，没有退化的功能，也大多跑到语言上面去了。我们这里的人说话比较含蓄，特别是说事的时候，喜欢给文字安上一双脚板，让那些字眼词语可以绕来绕去拐弯抹角。于是，原本连在一起阅读的两个字，可以因为长了脚各自走开。两个字中间形成的距离，专门留给别人玩味。与此相对应的另外一种情况是，原本隔了十万八千里的两个词汇，也可以因了字上生脚翻越浪漫主义的山岭，从现实主义直接跑到了象征主义里面去聚集在一起。欧洲诗人用了好几百年才从现实主义过渡到浪漫主义，又用了两百年终于从浪漫主义进入象征主义时期。然而，完成这一系列的过渡，我们这里的人仅仅用了十年时间。
在广告公司当美术总监的王鹏，平日没有事情的时候会打电话约我喝茶。这座城市有很多水吧酒吧，可他就偏偏喜欢约人进一个名叫巴黎口岸的水吧。那天我们进了水吧，本可以遇见很多美女，但却偏偏遇见了一群男人。遇见了一群男人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我们偏偏遇见了不打牌不搓麻将只谈论屁股的男人。
男人聚在一起聊天，很多时候绕山绕水都要把话题绕到屁股上来，好像屁股天生不是用来屙屎的，而是用来当乐子相互调侃的。在这个时候，女人的屁股他们一般是不谈论的，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懂得分寸懂得廉耻，而是一谈女人的屁股自己就会没有档次没有幽默感，别人就会进到他们想入非非的场景里去，让聊天不得不因为沉默中途夭折。
我是一个学理科的人，除了替物质世界找一点话语权外，基本上没有独特的想象力。如果你认为我这样的人是一个乏味古板的迂腐者，我也不反对。少说多听这个外人觉得不合群的烂德行，就是这样来的。这样也好，不仅可以一句不拉地听清楚别人说的话，还会让人觉得自己很绅士很城府。台湾那个影视导演蔡明亮就因为话少而比汪家卫显得有文化有内涵，瞧瞧人家的电影，绝不会像汪家卫动不动就搬来纳京高的爵士乐怀旧，人家电影里干脆就不用背景音乐，甚至整部电影的台词还不到一百句。
那几个人就围坐在我们隔壁的茶桌边。一个瘦精干巴的老男人吐了一个烟圈，对身边的胖男人说：你的肥屁股太有魅力了，翘起的时候我真想踢上几脚试试弹性。另外一个中年人插话道：就是就是，走到哪里都有一把自带的沙发，真爽！其余的人哈哈哄笑起来。胖男人很镇静，抖抖烟灰，干咳几声后转身向店小二喊：帅哥，过来！店小二话到人到。胖男人指着瘦精干巴的老男人丢下一句令店小二莫名其妙的话：快把漂亮的沙发挪走，给他来把木凳子。等店小二和大家明白瘦精干巴的老男人除了皮子尽是骨头的屁股会戳坏沙发的意思时，众人已经笑得人仰马翻了。
王鹏朝他们悄悄比了一个中指姆后，转过头来说我们摆我们的龙门阵，他们说的普通话太难听了。我们这里的人就是这么怪，别人骂娘，说脏话或者用低俗的段子调侃，我们都要把别人的这些语言说成是他们在讲普通话。我脑子转得慢，很长一段时间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人要把脏话往“普通话”的身上靠，后来才晓得这就叫象征主义。
我问王鹏给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位麻将朋友过生日的事情准备好了没有，他说准备好了。以前过生日讲究的是过一种氛围。到了这年头，氛围精神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名堂已经过时了，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这种事情不要说寿星，就是傻瓜也不会干。人们从世纪的那个交叉点上走过来这么多年了，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鼻子闻到的，全部都是抓效益讲经济的事情，自然而然，利用生日机会捞票儿也就成了而今现在眼目下时兴的方式了。寿星设饭局款待我们，我们就老老实实把包包里的票儿掏给他。割完了自己身上的肉，还要忍痛对他说一大堆祝福的话。
生日那天，寿星确实幸福无比，笑纳完我们忍痛割爱奉送给他的票儿后，还要坐在太师椅上一边等着我们轮流为他敬酒祝福，一边在肚子里嘲笑我们这帮傻瓜。今天我们被寿星把票儿宰了，明天我也可以当寿星把别人的票儿宰回来。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哦，对了，有来无往非礼也。每到这种时候，我就特别敬佩发明了这句话的人。往极端的方向上想，这句话虽然有咬牙切齿的成分，但还是不及盆地方言来得陡。
王鹏的祝福话语说得一本正经，我祝你生也快乐，日也快乐！一个生日词汇，被他活拉拉硬生生拆开来说，顿时就生出了无比宽泛的歧义，随便怎么理解都说得通。至少在包包里的票儿被寿星宰了之后，王鹏不需要等到自己当寿星就可以立即报仇雪恨——他的这句把生日祝福拆开来说的话语，既暗暗泄露了寿星的隐私，又不动声色把寿星贬到了嫖妓的龌龊深渊里面去了。
寿星绝对听得懂王鹏的话中之意和言外之旨。他平日无聊的时候，真的就时常一个人偷偷溜进低挡次的舞厅和舞女“沙”上几曲。当然他不说“跳”这个字，跳这个字中规中矩，太没有象征主义的色彩了。他把跳字一脚踢开，用沙这个字来代替，让人一下子就心领神会他和舞女跳舞，实际上就是彼此把身体当成砂轮相互摩擦。所以，我们这里的人把跳舞都说成是沙舞，把舞厅喊成砂轮厂。有几次我在路上碰到他匆匆赶路，问他去哪里，他都回答说到砂轮厂上班。具有丰富想象力的寿星，一听王鹏说祝他日也快乐，自然高兴得摇头摆尾。一个生日宴会，就因为王鹏这样说祝福的话而顿时变得活色生香。
熟人之间说话就是这个样子，调侃多于正儿八经。文字生了脚杆，就可以穿越时光，就可以从原来固定搭配的词语中跑出来，或者从各自风马牛毫不相干的地方跑到一起，留下生活的原味和痕迹，揭示出生活原来还有更多的歧义，让人在盆地长期封闭中形成的慵懒与压抑，有了一次解脱的机会。
二
盆地外面的人看盆地里面的人，简直跟站在井口往井里看水中的癞蛤蟆一样，留下的印象和得出的结论，不是坐井观天就是夜郎自大。
张老头就是一只坐井观天的癞蛤蟆，只不过他是坐在一蓬竹子围起来的天井中，不观天而是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手中的活计。张老头的年纪并没有抵达黄土埋胸口的程度，只是因为过去他一直以为读书没有放牛好耍，把本该好好读书的宝贵时间荒废了，至今胸无点墨，没有哪个老板愿意找他这种白痴去干活。更糟糕的是，小时候因小儿麻痹落下了瘸子的后遗症，加之住在低矮潮湿的土坯房里太久了，又患了风湿性关节炎，所以到了自己养活自己的时候，别人出去打工，他只能望天长叹。寻思过去寻思过来，只好学了一门不费脑子的手艺，用烧红的铁丝当工具，为别人粘补开裂破损的塑料物品。
生意不好，大多数时间青黄不接，他只好把自己的院坝租给回收废物的人堆破烂。这样一来，他就当起了翘脚老板，过上了衣食不期而至的悠闲生活，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和别人吹牛聊天。虽然他先天条件不足，也没有咏诗作画的一丁点征兆，但在青山绿水衣食易求的情况下，想想美人美食美酒美茶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一个老光棍天天想美食美酒美茶别人不说话自己都会觉得无聊，所以大多数时间他就想美人。他想的美人都跑到城市的中心地带去碰运气了，在他生活的城郊结合地带，剩下来的不是带娃儿的婆娘，就是一脸乡土气息的村姑。这些没有事情天天跑到张老头这里来吹牛的女人，虽然不具备让外面的男人稍不留意，就会马前失蹄坠入温柔乡中，把自己胸中那片大好河山的宏图，遗落在她们手指缝里的能耐，但她们说话的功夫，绝对是有“一踩九头翘”，“肠子弯弯打绞绞”，“十个男人捆在一堆也想不明白”的能耐。
我有一次去那一带找人，半天未果，就跑到张老头的院坝里来歇歇脚杆讨口水喝。刚好遇见他边粘塑料盆边和几个中年妇女瞎说。
一个女人问他，看你今天一脸油光，昨天晚上是不是吃了好东西？
他回答说，昨天下午老子是缺牙巴咬到了虱子——碰端了（碰巧的意思），接了一单大生意，给那个认不到的瓜婆娘补三个塑料盆外带两把塑料靠背椅子，宰了她八元钱，晚上割了半斤肉炒回锅肉下酒。
那个女人一听就来劲了，学着他的歇后语口气说，补这么多东西才收八元，我看你娃是耗子带夹棒——起了打猫心肠（心术不良的意思）哈。
张老头嘿嘿一笑，颇有些得意地说，我这人不贪，八元够了，况且，我还不是老鼠养儿——帮猫挣（帮别人的意思），说完还故意往女人脸上瞟了几眼。
女人假装恼怒，挥起粉拳朝张老头的背上捶了一下骂道，狗日的老不正经，小心你娃乌龟吃煤炭——屁眼越吃越黑！
张老头一边躲闪一边笑哈哈回敬说，龟儿子的瓜婆娘，你是袍姐耍刀——该歪（该你狠的意思）。听见此话我也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音。原本这句歇后语是袍哥耍刀，却被他随机应变整成了袍姐。
张老头见我笑了，有点不好意思，沾沾自喜对我说，我和她们逗起耍的，练练舌头的灵活性。他把烧红的铁丝放到地上，接着说，你不要看这些瓜婆娘没有街上那些女人生来就会肚脐眼打屁——妖（腰）气 ，但一个二个都比猴子还精灵。
你才是猴子！几个女人骂了张老头一句，嘻嘻哈哈走了。
这个张老头是要高看一筹的。他的歇后语让我一个下午的劳累和无聊，结束在了幽默的笑声中，还让我陡然间发现了歇后语在聊天中原来还肩负着如此重要的责任。
盆地里的人说话弯酸得很，新华字典里有标准的词组他们就是不用，非要改成歇后语，并且还要把标准的词语用字改成自己习惯的方言。像把洗澡说成搓甲甲，接吻说成啃兔儿脑壳，弄不懂说成搞求不醒豁，形容人傻说成瓜迷日眼……也只有像张老头这种有大把大把时间的人，才会整日里琢磨这些名堂，弄出这些想象丰满的歇后语和俗语。
都说盆地环境的局限性，久而久之可以让人不由自主就有了肚里有食不看天、溺于逸乐、安土重迁和自成一体的盆地意识，这话一点不假。但恰恰因为这样相对封闭的环境和意识，让我们这里的人形成了自己相对独立的文化观念和风土习俗。像雨后春笋层出不穷的歇后语，就是一个证明。倘若歇后语都长在张老头这种人的眉毛上，那么他随便扯一根眉毛，都比别人的腰杆粗。
三
说起盆地文化，就会让人想起麻辣的川味和变脸、吐火、金钱板说唱这类玩意儿，就会给人带来固守传统一层不变的错觉。事实上，方言上的变化就跟盆地文人一样，要么十年都出不来一个名人，要么一出来就是陈子昂这样的大诗人。盆地方言中的顺口溜或四言八句，往往都是在想象力饱满和减缩文字的基础上，突兀而起，排闼而来的。这些变化不管我们乐意接受还是拒绝，它出现的结果，都在我们的感情生活中，日渐显露出鲜明的倾向。
儿时我生活的那条巷子口有一家打铁的铺子。生意火红不说，铁匠还围在火炉边一边打铁一边来上几段顺口溜，惹得路人一堆一堆围观。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段顺口溜是“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当时的顺口溜大多都是这类四平八稳闻不到腥味的字眼，所以很快就因平淡乏味而被打入冷宫。
作为填充无聊的时光，拿盆地内各个地方的名字来调侃的顺口溜，应运而生。娃娃上学路上嘴巴里念叨最多的，就是这种顺口溜：玉林的美女，九眼桥的汉，营门口的痞子满街串。龙泉的花，华阳的草，文殊院的和尚满街跑。 红牌楼的帅哥，中和场的狼，北站到处是流氓。 金牛宾馆的饭，银河王朝的床，四川大学的女生吓死狼。黄田的田，沙湾的湾，琴台路的男女太疯癫。东门上的痴，南门上的怨，老南门的情侣新南门转。天府广场的夜，茶店子的乱， 簇桥的女工没男伴。郫县的土，金堂的苦，青羊宫的男人心里堵。
我一直觉得，顺口溜发展到今天就像叶子长到了树巅巅上一样，已经没有太多继续生长下去的空间了。如今的盆地人在生活上还保留着慵懒的习惯，但在语言上，却早已摆脱了盆地的桎梏，与时俱进奋蹄疾驰的情形一点也不输给盆地外面的人。顺口溜这种又费马达又费电的方言，只能退而求其次，盯上那些没有工作或者退休的大爷大妈，在他们身上寻找发展的道路。没有工作的人或者退休的人，大多喜欢到茶铺打麻将喝茶，所以茶铺就成了如今顺口溜的发源地和集散地了，内容也大多与此相关。像“成都太婆真奇怪，家孙外孙都不带。连衣裙子加飘带，说起打牌比风快”，“中午各吃各，麻将打五角。赢了不开腔，输了紧到说。刚才还在扯，扯完又在约”，还有“打牌打得大，回家要吵架；打牌打得小，健身又健脑；打牌不打钱，等于炒菜不放盐”这些顺口溜，都是这样慢慢从茶铺流传到外面的。
我们这里的顺口溜和四言八句说起来风趣而又朗朗上口，或多或少应该归结于唐诗宋词的长期熏陶。也正是这个原因，让很多年轻人没有闲工夫去玩味和发扬光大。不要说顺口溜，就是正宗的唐诗宋词他们也不感兴趣，不能当饭吃当衣穿也不能变成包包里的票儿。最多就是在无聊的时候，把个别诗句赋予情色的意境，或者从里面找几个生僻的字眼拿来炫耀学识吓唬别人。我不晓得这样的结果是不是悲剧，但我的一个捣腾二手房买卖的熟人，就是这样干的。
一次他开车来接我，请我去看他刚刚才掌握的一套房子，让我当媒子给他介绍购房客户。路上莫名其妙我们的话题就扯到了顺口溜上面。他把他刚到手的一套房子取了一个很生疏的名字，问我这个名字巴适不巴适（好的意思）？我半天都回不过神来。我只能回答他说，你的汉语言文学功底当真厉害，连房子都要安一个古里古怪的名字来吸引人。没有想到他先给我来了一段顺口溜：老师教我人之初，我教老师狗咬猪；老师教我性本善，我教老师逮黄鳝。接着他才说，我敢肯定我以前的老师莫得我现在有出息了，他不能让唐诗变钱，我现在就能让唐诗变成钱。我说你也太那个了哈，连老师都要批判一番。他把我的话题接过去继续说，是嘛，我一点没有冤枉我的老师，他不教我们编顺口溜，他给我们当学生的留一手我都算了，但他怎么也应该教会我们如何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淫者见淫的多角度去欣赏嘛，对不？哈哈……
无论他怎么说，话里话外都泄露出对顺口溜的不屑。他这个讨厌说话用字啰嗦的人，既然可以把著名的流氓减缩成名流，把精神交流简略成精交，为什么一定要把顺口溜背颂下来折磨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呢？他的话题还没有结束，我们的路程却先结束了。他让我看房子，我怎么也看不进去，我还在替顺口溜到了他的身上就是走进了死胡同的悲惨而悲惨。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2-4-1 08:41 编辑 ]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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