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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黄豆酱:泥土封存的乡愁

2022-01-09叙事散文宋长征
豆是金灿灿的黄豆,在阳光下,空气中哔啵炸开。母亲手中的连枷,像一支徒然伸长的手臂在空中挥舞。你能看见母亲脸上的微笑,你能听见母亲沉重的喘息,你能看见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母亲的脸上滑落,仿佛那些金灿灿的黄豆来自于母亲奔忙乡间的身体。连枷,农业……
      

  豆是金灿灿的黄豆,在阳光下,空气中哔啵炸开。母亲手中的连枷,像一支徒然伸长的手臂在空中挥舞。

  你能看见母亲脸上的微笑,你能听见母亲沉重的喘息,你能看见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母亲的脸上滑落,仿佛那些金灿灿的黄豆来自于母亲奔忙乡间的身体。连枷,农业深处跋涉而来的疲惫的旅人,多年后,和锄钩,犁杖在仓房里孤单老去。阳光斑驳,透过山墙上小小的窗口,像是打开一扇通向久远时光的记忆之门。轻轻抚摸,木质的纹理依然清晰,侧耳倾听,仿佛依然能看见母亲在秋日阳光下的倦容。   母亲捶完了豆子,手拄尘埃落定的连枷,满眼尽是喜悦地说——又能吃上黄豆酱了。

  是啊,亲亲的黄豆酱,有一股岁月沉淀的浓香,馥郁而悠远,沉默而绵长。金黄,赭红,有酱的浓情与粘稠,有母亲的慈爱与悲悯。

  秋日的风已稍嫌冷硬,田野在荒芜的表象下沉沉入睡。为了这片土地,我们插秧种稻,播洒汗水与泪水,我们用一身的疲惫与憔悴换来丰盈的谷物。麦,稷,黍,当你亲手抚摸这些珠圆玉润的谷物,心中怎能不生出一番对时光对土地深深的感佩。

  夜色中的母亲,将筛选好的黄豆粒儿放在甑上蒸煮。

  水是村口老井里的水,有千年的风霜,也有万年的清澈。——白水牡丹,记得有人这样描述水沸时的样子,时光安详,于静静的时光中看一釜白水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像绽放的白牡丹,开放的花瓣稍纵即逝,而下一朵次第绽开。柴是大地上随处可见的柴草,樵夫的号子夹杂在细腻的纹理中,日月的光辉浸润在温暖炽热的火焰里。不必要太多水,也不要将黄豆浸泡在水中,用高粱皮或者蒲草编织的甑盖盖好,瓜哒的风箱就是一口老灶均匀的呼吸。

  母亲在等,火光映红母亲的脸庞,也温暖了那些老去的时光。隔着草木编织的甑盖,仿佛听见大地之水,一滴一滴跌落于黄豆的金色幻梦。有时烈火的历练不过是为了走向朴素的内心,有时高压下的隐忍不过是为了看见一缕微渺的佛光,母亲的等待显得沉稳而漫长,宛若长夜里,化身成为一枚金色的黄豆,在灯火阑珊里守候。她在守望岁月赐予的莹润色泽,她在守望一家人平凡而朴素的暖,她将自己化作一盏摇曳的烛火,为我们照亮脚下的路。自己,一个人渐渐消失在星夜下的远方。

  我还记得,夜半,母亲披衣而起,走到火光熄灭的灶台前。半小碗蒸熟的黄豆,撒几粒盐,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吃完,咂咂嘴,迷恋的豆香还未散去,于是还要。母亲往往会说适可而止,吃得太多容易胀肚。

  晒豆,腌渍黄豆酱最好要在腊月正月。齐民要术中说:腊月、正月为上,二月为中时,三月为下时。而地域不同,鲁西南的十一月才是腌渍黄豆酱最好的季节。干爽的西北风爬过院墙,拂下樗树上的最后一片落叶。抬望眼,长雁成阵,已向南飞。而接下来漫长的节气将是乡村青黄不接的日子。

  ——不怕,因为有了黄豆,因为有了母亲,因为有了馥郁绵厚的黄豆酱,足以让枯燥的日月也变得莹润,有滋有味。

  躺在甑锅里蒸熟的黄豆,粒粒饱满,母亲在深夜中一次次翻抄,让每一粒黄豆都浸透了地脉深处的水流。这是一次无言的沟通与交流,也是一次完美的契合与重逢。接下来是一场一场的风,风吹动落叶,风吹动远天的流云,吹散黄豆里地脉之水,却吹不走血浓于水的那份泥土的深情。

  陶罐,在民间的舞台上总是适时登场。在乡间器皿中最亲切的还是那些肚大口小的陶,它们沉默,沉默在屋檐下,沉默在不为人识岁月的角落。大的被叫做缸或者瓮,用来盛放粮食,除夕那天会贴上红红的“五谷丰登”或一个简约的“丰”字,以感谢静默的谷神。小的一排排放好,有母亲腌渍的酸菜,辣椒或一坛蒜茄子。而稍高的那个,青色的釉彩一抹到底,有流苏的气质,口子与底座同样大小,所以更显苗条与和谐,是黄豆酱的专属器皿。陶罐放置在屋檐下,黄豆盛放在陶罐中。盐巴是必不可少的——我总以为只有盐才能撑起乡村的骨骼。我们在田野上劳作,我们在大地上耕耘,我们排出体内的汗水结晶为盐,簌簌飘落于风中。所以体格健硕的五爷说,没有女人能熬,离开酒肉能过,唯一不能缺少的是茁壮筋骨的盐。乡下人生来粗手大脚,风风火火,是阳光赋予的秉性,是辣椒赋予的品格,一罐经年的黄豆酱,断不可缺少辣椒与盐的存在。吃一口香辣的黄豆酱,就爽到了骨子里,嚼一口硬梆梆的干粮就挺直了脊梁。

  而母亲天性慈善,秋日贮藏的西瓜,绿皮红瓤,捣碎之后放进陶罐里,香辣之外又多了丝丝清甜。嘴角轻轻一抿,仿佛掠过一阵田野上的风。

  有时候,隔山隔水看不见远方的景色;有时候隔水隔山我们却能看见远去的故乡。隔着浓密的夜,母亲前几日刚托人送来的一瓶黄豆酱摆放在案头,一直没舍得开启。隔着阒静的夜,依稀看见母亲在秋风秋雨中来来去去,在萧瑟的风里将目光一次次投在河泥封存的陶罐上。

  多少年了,黄豆酱已经变成故乡的味道。多少年了,故乡已经化作一种酶,紧紧贴服在胃壁上。

  我知道我有一付世间最简单而朴素的胃囊,是故乡,是母亲给出的定义。我看见母亲将雨中的陶罐遮盖好,以免雨水的浸淫而失去饱满的色泽。——元气,蓦然惊觉,母亲说出的话语中深谙天地玄机。一直到拆开泥封,不能露风,不能进雨,以免伤了黄豆酱的元气。哦,这才豁然开朗,原来那么多年,母亲就像一只安之若素的陶罐,在守护着我们,不失为人的天真与元气。

  轻轻启开陶罐上的封泥,轻轻打开尘封已久的记忆。轻轻,一缕故乡黄豆酱的气息,像一抹浓浓的乡愁,牵引我们踏上回家的路。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3-4-25 20:2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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