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旗袍和燕子

旗袍和燕子

　　今天买菜回来，禁不住为那家旗袍专卖店的女子高兴起来。

　　去年就有燕子在那条街一家店面的走廊顶做窝，多年没见到燕子育雏了，每次路过都要看看燕窝的进展，燕子似乎知道我比它们更急，很快将窝垒成了。我仿佛看到小燕子们挤在窝里，等亲燕来喂食呢。可再次路过时，燕窝被店主铲掉了。失望的同时更为店主遗憾，如今燕子来做窝是可遇不可求的美事，他却认为燕子挡着他的财路。其实这种小燕子从不将鸟粪拉在地上，而是亲燕及时将鸟粪清理出去，小时候我家檐下就住着这种燕子。

　　以后路过那家店面，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不过跟燕窝被铲处很近的路口上，很快开起了一家旗袍专卖店，我对燕窝的事渐渐释然了。旗袍店的外观看上去像一部童话，乳黄色的阁楼上开着拱形的小窗，窗楣是俄罗斯风格的浮雕花纹，跟一楼顶部的浮雕应和着。一楼对着巷子那边是整面的玻璃墙，挂着落地窗帘，一角撩起，露着两个穿婚纱的绰约身影。当街的玻璃拉门内立着好些个穿旗袍的塑料模特，奇怪的是走廊上却没有吊扣板。我好生羡慕那个坐在柜台里的女子。

　　你想啊，坐在那里，一款款别致的旗袍跟你对视着，有多赏心悦目。这一款水滴领滴着的水滴不正是水做的肌肤嘛，那一款琵琶襟掖着的心胸是兰心蕙质哦，一字扣扣着安稳和简约，连袖袖满两管花香和清风。看一眼这些旗袍，连目光都会优雅起来。

　　一早走着去看赛龙舟，回来时顺便买了点菜。走到那家旗袍专卖店时像往常一样要看看里面的旗袍，却见一只燕子从旗袍店的走廊里飞出来，莫不是走廊顶上有燕窝？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一只小巧的燕窝安安稳稳地在廊檐下，四只黄嘴雏燕挨挨挤挤向我张望呢。别看它们白衬衣，黑燕尾服，穿戴得像小绅士，分明是幼儿园里推推攘攘着列队的小朋友，亲燕来喂食了，一个个好夸张的口形。我真替旗袍店里的女子高兴，你说坐在柜台里整天和优雅多姿的旗袍打交道，一抬眼就能看见那窝燕子，还不幸福吗？

　　坐在茶几前剥着青豆，想着旗袍和燕子，仿佛时光要向我昭示什么，竟想起年少时因渴慕的不可得而生发出许多怨烦，真是委屈了大把大把的好韶光。

　　那时偶有街上的小姑娘来村里某一家做客，她们穿的一件简简单单的格子短裙或红背带裙都能粘住我的目光，离开时还把我的目光牵出村老远，直到那个小红点消失在圩埂的弯道里，我还像看天上远去的雁阵那样回不过神来。上一年级时，大哥给母亲买了一块黑涤丝布，当时比绸布贵多了，母亲却把它压在箱子里。她哪里知道我多次掀起箱盖，摸了又摸，看了又看那冰凉光滑的布。第二年我实在忍不住了，缠着母亲要用那布做背带裙，母亲终于将布送进缝纫店了。以后每次放学后的功课自然是到缝纫店门口张望，遇到关门着，就趴在窗台上看，一连好多天见那块布还躺在那里，莫不是裁缝忘了？终于有一天我看见倒在墙脚边的碎布条里有我的裙子布，赶紧趴在窗台上往里瞧，我的裙子布卷成个苇叶筒等在桌上要缝纫的布堆边呢。赶紧回家告诉母亲，母亲比我早知道，是她发现我老去裁缝店，便催人家赶紧裁剪了。

　　很快裙子取回来了，我穿着一直拖到脚背，显然是按初中生的身量做的。全校的女生都来看，初一的几个大姐姐连连说裙子太大了。那件裙子我只在学校穿了一天，后来一直放在箱内。上了初中我极想有一件电影里那样的旗袍，母亲说高个子穿旗袍才好看，她小时候穿过旗袍，哪里体会得到我的心情，那些高个子们还没我身材匀称呢。可是裁缝们不会做（他们连背带裙都做不好），也没地方买，我只能想象着剪了学生头，穿着淡青的棉布旗袍，还打着一把淡青色的油纸伞，显出书卷气的好看。

　　十六岁那年七月，正发着大水，我坐船去县里参加中考。考完后见衣摊上有格子布的小喇叭裙卖，高兴地买下，回去一穿，房后的姐姐说太合身了。于是特意跟着母亲去店里买东西，央母亲买下一块黑白斜纹的布头。等母亲不在家时，躲进房里，把裙子摊在竹簟上，将斜纹布比对着裁了，粗针大线地先别好，然后细细缝。只要母亲不在家，我就做起裁缝来，忙忙碌碌好几天，总算缝好了，穿上试试，还不错。洗过澡换上，连母亲都说我没糟蹋那块布。

　　上高中那会儿，班里有个女生一米六四的个儿，不高不矮，浅蓝色粉红色两件连衣裙轮换着穿，大方又好看。我开始嫌弃自己个头来，那时好贪心，总想样样比别人好，事实上怎么努力多半都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个子的高矮更是无法自己做主。尽管老师和同学都说我想象力丰富，知识面广，但我总有受到上天遗忘的感觉。即便高中毕业后顺利升学，我还是闷闷不乐，没有任何幸运感，任美丽的时光在烦恼中流着，直到后来遇见一个叫燕子的学生，才不再为身高而发愁。

　　就在我上班的第一天，有个老师将我误为初三复读生了，本来就在意身高的我多尴尬，偏偏班里有个叫燕子的女生身高足足一米七，我更怜悯起自己来。

　　那天中午班主任陈老师说燕子同学身体不舒服，要借我的宿舍给她休息一下。等她躺好后，我就去办公室准备上课。上完两节课后，回宿舍看看，燕子正好醒来，我冲了杯牛奶给她，她慢慢地喝着，后来低着头告辞上课去了。不久后的一天下着大雨，燕子跑了来要在我处留宿，那一晚我才知道她的父母离异多年，母亲远在上海某军区招待所打工，父亲脾气暴躁，虽然在经济上不缺她和弟弟用的，但姐弟俩最最缺乏的是母爱。燕子说起我那次给她掖好被角走后，她又是高兴又是伤心，醒来时正好我回来，又给她冲了杯热热的牛奶，她说仿佛回到小时候母亲身边感觉。

　　后来的中午休息时间，燕子有时来我宿舍玩，什么都跟我说，还问我林青霞和张曼玉哪个更漂亮。我说林青霞将衬衫打在牛仔裤里的样子很好看，张曼玉穿旗袍更好看。燕子说自己个子太高丑死了，我接口说张曼玉穿上高跟鞋比你要高一点呀。你这样的个子，我做梦都想不到呢。我还说自己连一米六都不到，还留着披肩发，也不难看呀。其实我因个子矮很自卑，但那天我好像不把身高当回事，说麦当娜身高不到一米六很漂亮，说张曼玉身高将近一米七也漂亮。还拿荷花和桃花，天鹅和燕子打比方给她听，说着说着，也不知她有没有将对自己身材过高的烦恼释怀，我自己倒变得开通起来。我不高，不是有S号衣服体现小个子的美嘛，幸亏有旗袍和风衣，不然高个子们的美怎么表现出来。以前只想到自己需要美好，怎么没有想到别人也需要美好呢？

　　青豆快剥完了，我仿佛听见时光向我昭示，每个生命都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一次美丽，谁都没有多少时间可沉浸在自寻烦恼的愚昧里和无休止的欲念里，更不能沉浸在无视他人的冷漠中。此生做好自己还远远不够，能为别人做点什么，才少欠一些世界对我们的恩情。老想着比别人好，仿佛挺上进，其实动机就不纯。

　　旗袍店里的女子真幸福，她坐在柜台里看着旗袍和燕子，就像坐在物质与精神的交汇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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