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的山冈

　　说起山冈，似乎总与故乡有关，与故乡的黄昏有关，日落西山就是一个最明白的景象，山冈因为它的高耸威严而让人瞩目，我在想，如果没有太阳，没有太阳落下，那么在田间埋头劳作的我就可能忽略和遗忘了山冈，正是因为太阳在落下，大地上的光线在渐渐变暗，我们才回过神来去看落日，也一并看见了日衔西山，看见了山冈。其实山冈一直存在，只是因为雾气和光线的原因，朦朦胧胧的让我们看不见它。而我们也习惯了这样的朦胧和模糊，以至于在回头看见一轮落日在山冈上时，不禁要惊诧起来，原来山冈竟是这样高耸威严，下面山峦绵延不绝。
　　如果我能站在山冈上，那么一定与落日更亲近，那轮落日，像是被我放在山冈上的。今天，一个很偶然的原因，读到史蒂文斯的小诗《坛子轶事》。
　　坛子轶事（赵毅衡译）
　　我把一只坛放在田纳西,
　　它是圆的,置在山巅。
　　它使凌乱的荒野,
　　围着山峰排列。
　　于是荒野向坛子涌起,
　　匍匐在四周,再不荒莽。
　　坛子圆圆地置在地上,
　　高高屹立,巍峨庄严。
　　它君临着四面八方,
　　坛是灰色的,未施彩妆。
　　它无法产生鸟或树丛,
　　不像田纳西别的东西。
　　　　小诗其实不小，因为翻译和赏析、解读它的版本很多，可见人们对它的喜爱，而我孤陋寡闻，是在人们喜爱过后，才在今天看见的，感觉很新鲜，有人说，这是一只深刻的坛子，又有人说，这是一只神奇无比的坛子，在这里，我并不想对坛子做更多解读，因为我并不比别人高明，只是在一读到“它是圆的,置在山巅”时，我就想到了落日，而且是故乡的落日，山冈上的落日，又圆又大。
　　因为落日，山冈复活了，再生了。高高屹立的山冈，巍峨庄严神圣，如果我的手足够长，我就能够着山冈，我也就能把落日放置在山顶，我希望我的手足够长，从而完成这项工作。不用希望，我的目光就能够着山冈，我看见了山冈，并且把我的忧郁隐藏，隐藏很深，隐藏到你们看不见，你们看见那冈蓝的颜色，但不知道那就是我的忧郁。我并且还知道内心的悲怆和苍凉一起伴随了落日。
　　如果你能从史蒂文斯这首小诗里解读出艺术与自然的关系，那或许是你的高明之处，我不高明，我只是看见坛子就联想到落日，那在山顶的落日，是谁放置的呢。以落日为自我，为中心，万物都向它汇聚，听从它的命令和安排，这种听命与顺从让我们看到一个威严神圣的存在，就是那只坛子，那轮在故乡山顶的落日。
　　到这儿，我就想，有些话是说不尽的，有些事是表达不完的，你想提起语调讲述它，可是想见那绵延不绝的山峦，就觉得那是讲不完的，不如不讲吧，就都留在心里，埋在心底。这或许与生活一时的倦累有关吧。没有人的时候，我愿意一个人静静的看着山冈，生命也是静静的，在时光里无声流淌，假如生命是水，假如还有时光的话。我承认自己活得好好的，你看不见我内心的伤口，如同血色残阳。你看到了血色，但不会联想到我，与我有关。那只坛子是灰色的，和泥土的颜色接近。你联想到它所具有的神奇的魔力，你或许还能联想更多。
　　但你不会联想到我，只看见自己是狭隘的，以自我为中心是会觉得一丝沉重的，那没有完成的总比已完成的更多。山冈的颜色是蓝色的，淡蓝的，浅蓝的，蓝的很纯粹，但我并不觉得单调，因为那蓝色里藏有我生命的忧郁，我更愿说那不是忧郁，只是一个人生命的质地，是他在以后的生活中无法改变的。故乡的平原上广袤无垠，田野上是一望无际的绿色。我说我的故乡非常美，就是因为它所具有的无限生机和活力，即使在寒冷的冬天，我都能感受到泥土下面生命在涌动。除了庄稼和青草，田野上面还有鸟雀和树丛，它们都是生动的，美丽的。即使一棵原地呆了多少年很安静的树，我想起它，有一天走近它，内心里都能充满了一种感动，而我说不出那感动究竟是什么。它一定来自远方，来自遥远事物的深处。
　　如果我能站在山顶上，我能成为那只坛子吗？那只田纳西的坛子，它使凌乱的荒野，围着山峰排列，又使荒野向它涌起，匍匐在四周。在这个浮华年代，词语如泡沫，不甘心速生速死，一个浓妆艳抹，争相登场，在聚光灯下变幻着，渴求被关注，吸人眼球，。而我在故乡的田野上，喜欢一个人游逛，我不希望有什么向我涌来，事实上它们已经向我涌来了，以致多年后我还怀念当时的光景，清晰的记着它们。那时我并没有要求自己什么，却收获良多，成为一笔不可再得的宝藏。以后我曾不止一次想画出故乡的落日山冈，但竟画不出来，那是在时光中永不会衰老的落日和山冈。
　　故乡，黄昏，山冈，落日，永远与我内心的某种悲怆情绪有关，这就是我为什么在现实生活中一次次流汗流血流泪的原因。而所有这些，在此生都是流不尽的。看着山冈，站着永远不动的山冈，这么多年过去，内心里漂泊的情绪却依旧不能平复，原以为时间能漂白一切，能让人遗忘和变得淡漠、麻木，但在那淡蓝色的山冈面前，内心里却永远都是那么空洞和迷茫，那飘荡的情绪就如天空移动的云彩。漂泊着就只能意味着你在异乡漂泊，你带不走蓝色的山冈，但你能带走蓝色的记忆。有一年秋天，回到故乡，站在血色黄昏的山冈下，一方面觉得自己的渺小，一方面觉得山冈的遥远，是那种近在眼前，却又感觉遥远的东西。一方面为黄昏的美丽而激动不已，一方面又因内心的苍凉悲怆而感慨落泪。故乡，日落西山，血染霜天，没有比这更让我揪心的了。
　　仰望落日，仰望山冈，是一种不自觉的仰望，也是一种自觉的仰望，目光所到之处，自觉是内心里完成的过程。一经仰望，信仰便会在自觉或不自觉中产生，如果说我热爱山冈，不如说我是在热爱落日，如果没有落日这只坛子，我是会遗忘和忽略山冈的，哪怕它是在故乡。这肯定不是史蒂文斯那只放在田纳西的坛子，而是由我放在山西的坛子，故乡山冈上的坛子。有一回，好像是树叶开始飘零的时节，我一边走在田野上，一边望着落日山冈流泪，残阳如血，内心寂寥无助，什么在向我涌来？我泪流满面，把持不住，是因为我感到自己失去太多，再也无法挽回。如果说我藐视过世界，但我从没藐视过自己，从没藐视过自己的生命。如果我们能够怜惜彼此的生命，那么也就一定会为生命里的相遇而感动。
　　我知道，我或许不是那只坛子，但这些年来，艺术给了我力量，让我有勇气追求自己的梦想，实现自己的价值。我可能也不具有那让荒野匍匐在四周的魔力，但静静的山冈可以平静我的心性。那起伏着延绵不断的淡蓝色忧郁也可以安慰的的心灵，让我寻到生命的来历与去向。黄昏是多少年前的黄昏，想来却就在眼前，很多东西改变了，黄昏没有改变，还是原来的黄昏，原来的颜色。岁月不曾改变什么，就像是固定的黄昏，固定的颜色。
　　高高屹立,巍峨庄严的山冈上有一轮落日，是谁把那落日放置在山冈上的？如果你的心灵有足够的高度，那就能把落日放置在山冈上，如果你拥有那一只坛子，圆的坛子，你就不仅像史蒂文斯一样把它放在田纳西，还能把它放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山冈，任何一个角落。那坛子是不朽的，艺术是不朽的，追求艺术的心灵是不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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