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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乡村木版画(二章)

2022-01-09叙事散文宋长征
一 老人和牛老人和牛在田野上站着。牛,在大口大口地喘息,鼻孔里呼出来的白气,急促,却显得有气无力;老人扶着犁杖,背驼得有些厉害,却不得不一次次努力挺起。挺起来的时候,仿佛骨子里传来啪啪的声响,那些由骨头摩擦而发出的声音,细小,真实,而疼痛,……
                  一 老人和牛   老人和牛在田野上站着。牛,在大口大口地喘息,鼻孔里呼出来的白气,急促,却显得有气无力;老人扶着犁杖,背驼得有些厉害,却不得不一次次努力挺起。挺起来的时候,仿佛骨子里传来啪啪的声响,那些由骨头摩擦而发出的声音,细小,真实,而疼痛,沿着枯干的神经,沿着老成一条河的血脉,传导在老人盘根错节的大脑中枢,让人觉得无奈而清醒。老喽,扶了一天犁杖的手已经不属于自己,想回转到身后,捶捶老朽了的腰,伸了几次,终究放弃。   这是一个秋日的午后,阳光有些慵懒地照耀大地,时间显然走得有些缓慢。但明明还在走动。在急急缓缓的时间里,老人不敢懈怠,怕一松懈,时间再也不管自己,丢下一副没用的躯壳,一任风霜落满生命最后的荒野。
  没等鸡叫,老人的身体里便有一个声音将自己喊醒。点燃一袋烟,仔细想想,始终没想起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声音,总在每一次有事要做的时候,比鸡鸣还要准时。穿越沉沉的梦境,轻轻,悄悄,只一声,老人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一辈子,无数次,像自己又不是自己,提醒着稼穑之事。   老牛那个时候还不老。老牛不老的时候,被唤做犊儿,或大黑犍。犊儿是老太婆起的名字,老太婆说犊儿好听,叫着顺口。老太婆负责犊儿草料,一捆捆的青草,一大垛的麦秸,被老太婆干干净净收进仓房里,一天吃多少口粮,到了哪个季节,该预备什么样的牛粮,总能安排得妥妥当当。老人只管大黑犍的起居,牛棚里,几天打扫一次,再垫上些暄软的麦草,苍蝇不来蚊子不叮。大黑犍就能保证充足的睡眠,第二天套上牛轭,四踢翻飞,端的是乡间最忠诚的勇士。   没有人叫犊儿了,甜甜的犊儿称谓老牛只能在梦里才能听见。漆黑的夜色中睁开双眼,月光照进牛棚,只看见老人孤单的身影躺在木板床上,浑浊而苍老地呼吸。老牛不是不想留住时间,留住那个慈祥的老太婆,一把干净清馨的青草,一捧炒熟的豆子玉米面,一声声亲切地叫着——犊儿犊儿,那个好听的名字。可时间是谁呀,时间是上帝一双虚无的大手,轻轻一弹,便老去了山,老去了河,老了村庄的日月。很多年了,老牛和老人有着一样的感觉,什么季节到了,是耕还是种,是拖着碾子一圈一圈地碾轧老场上的麦子,还是走很远的路,拉着那辆破旧的牛车,和老人到集市上卖掉剩余的粮食。老牛的身体里分明也有个声音在叫——天快亮了,该醒了。是哩,是该醒的时候了。老牛听见老人抽完一袋烟咳嗽了几声,后腿一撑,前腿一支,努力从牛圈里站起。等,老人端送来今天的粮草。   削瘦的肩胛骨,在初秋的清晨愈显得单薄,再怎么不忍老人还是从山墙上去下牛轭,挂在老牛嶙峋的肩胛上。肩胛上的皮毛,早被时间磨秃了,那些黑色丝绸般的皮毛呵,曾经在夏日的河道里,闪烁着夺目的光泽。老人那时也还未老,赤红的皮肤在七月的阳光下,同样流溢着金属的色泽。清粼粼的水,泼洒在大黑犍的皮毛上,这个乡间汉子古铜的皮肤上,倏然滑落。谁又能想象,多年之后的今天,时间终于无情地虏走了血肉精神,像一株被掏空的老树,身影还在,响起的,却是空洞的回声。   其实,地身并不算长,在老牛被唤做大黑犍时,一低头,田野里便会刮起一股黑色的旋风,顷刻,便到了土地的另一头。而今不是,老牛像往日那样用苍老的眼神,丈量了一下这耕耘一生的土地,渺渺茫茫,再也无法看清时光对岸的风景。——依旧,执拗地低下头,肩胛深陷,绷紧缰绳,脚印,深深浅浅,向着未知的尽头,耕耘。   驾——老人甩起皮鞭,虚晃一下,牛在犁前,犁在牛后,人把稳犁杖,在秋日的田野上,刻刀般,划下沉重的一笔。   午间打盹的工夫,老牛卧在树的阴影下,咀嚼干草;老人依旧点燃一袋烟。在乡下,旱烟叶仿佛是农人灵魂上的一片羽毛,乏了,累了,困了,倦了,来上一口,辛辣,刺鼻。而后,口鼻中无限回味着那飘渺的烟雾。你无法劝慰一个辛苦一生的老人,要怎样爱惜自己的身体与肺,到最后才能圆满这平凡的轮回。就如那些飘渺的烟雾,游走在野风里打了一个回旋,丝丝缕缕,渗透在虚无的世界。钝钝的,乡村的时间,要多久,才能营造出一方美丽葱郁的田园?   老人和牛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当高速路破开大片的田野,当时间的速度快如闪电,到很多人终于耐不住寂寞,离开祖辈们拼争一生的土地,和他相伴一生的老牛,也最后淡出了大地上的身影。生命,何其惶惑与孤独?   驾——无力的长鞭挥起,或许,曾经响亮的鞭哨,早被一阵风,消弭在时光的暗影里。走吧,走不动了也要走;耕啊,耕种不完的季节,似乎显得如此漫长。大地上,被犁铧掀开的泥土,在夕阳的映照下,微微泛起红红的光束。汗水,汇聚在一起,湿透了皮毛。汗水,从老人风刀霜剑雕刻的脸颊,落下最后一滴。近处是河堤,谁家的菜园,白菜支棱着青绿的叶子;远处,是树,是模糊的地平线。——被时光雕刻成有着沧桑刻痕的画框。   秋风乍起,或许秋风的到来只是为了整理一下思绪。让一头苍老的牛站立于刻板的中央,深或浅,渐变或清晰,都无所谓——只要那张老旧的犁铧还在,只要手握缰绳、青筋暴起、枯枝般的手还在。细微的,有些疼痛,却一刀刀刻在老人的脸庞,抹去了童年的调皮与快乐,涂去了壮年的金属光泽,终于,像一快沉静的土地,划满了犁沟的褶痕。几株茅草的背景怎么可以忽略——草民乡间,有了草,才有了牲灵的呼吸与鲜活。尽管那流淌的血脉之河已经日渐干枯,尽管夕阳西照时显得苍凉而寂寞,还是轻轻着色,淡笔勾勒——怕力透纸背,穿透这沉痛的隐秘。   黄叶飞舞,雁过长空,那远去的“人”、“一”之幻,就落笔在乡村木版画的一角,陪伴大地之上的老人与牛。                     二 捡秋图   没有太阳,天地一派灰蒙蒙的气象。或许是细到极至的雨,或许不是,是晨起时的霜露,过了大半天仍未散去,就这样灰蒙蒙地笼罩着田野。   这是深秋的一天,几个小小的身影在田野上蠕动。提着土篮,扛一把镐头。有的连一把象样的农具也没有——因为人太小了,出门的时候,娘只笑着说:拖鼻涕的娃呢,咋能指望你去捡秋,别丢了俺家土生就成。说着,给土生套上一件姐姐们的衣裳改成的小夹袄,像只不谙世事的花蝴蝶,深一脚,浅一脚,跟屁虫般跟较大的孩子后面跑。   花生田收了捡花生,被收获殆尽的花生田,必须等待一场淅沥的小雨。像今天这样不成,刚湿了湿土地的嘴皮子,一脚踢开一块土坷拉,下面的干土还冒着热乎气儿。说是热气,其实是因为天冷,土生打了几个喷嚏,心疼得小姐姐赶紧放下土篮,把自己的衣裳又给弟弟披上,叮嘱着——去草垛后面,避避风。草垛后面真暖和,土生用姐姐的长袖子抹了一把鼻涕,开始用草棍拨弄一只垂头丧气的蚂蚱玩。你一捅,蚂蚱眼皮不抬地走两步;草棍在眼前晃动,蚂蚱就觉得有些眩晕。莫非蚂蚱也知道,这秋后的日子来了,自己也蹦达不了几天,与其被一阵风吹去,不如把最后的时间陪一个调皮而孤独的乡下小子,度过萧瑟秋日里有些漫长的时间。   秋红是秋天生的。生秋红的时候,娘也像现在一样,正在田野里捡秋,落花生,残豆荚,秋红娘费劲地把它们捡进土篮里,就再也没能直起腰。躲进一片茅草窠子里,把秋红生下。太阳红红的,一望无际的田野里难以看见人的踪影,一狠心,咬断脐带,把秋红裹在衣衫里,放进土篮,像捡秋一样捡回了家。所以,捡秋的人群里,顶数秋红眼尖,大老远就能看见一枚半遮半掩的花生娃,躺在泥土里。一镐头下去,或许还能带出一小串。秋红的弟弟,叫末郎。——平原村庄,谁家要是头几胎光生女娃,到最后生下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坏小子,便被末郎来末郎去地叫着,好象是舌头尖子上不舍得化了那点蜜。末郎提着秋红捡来的花生大豆和几棒子金黄的玉米,累得气喘吁吁,耍了赖,把土篮丢在地上,画个圈儿,说谁要动他家的土篮,生个末郎没屁眼。大家就笑,你才是末郎呐,谁知道有没有屁眼。末郎一翻眼白,做出一副懒得理你的架势,到草垛后面,和土生一起逗弄那只蹦达不了几天的蚂蚱玩。   花生大豆收得早,有的人家已经播上麦子。远远地在村头看,见哪个小小的身影,东寻西找,进了自家的地,不免站在一处高岗子上使劲喊——捡秋的,莫糟蹋了好生生种上的那片地。像一声动物的啸叫,在旷远的天空里传:——捡秋的——那片地——,遥远的回声,飘荡了许久,才落在哪片土洼里。   不适宜太多,只三五个人,在早被刨过地瓜的田里,每个人都有一把高过自己的镐头。不用娘说,反正上学是没有指望了,一家人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幸运的小末郎身上,成事不成事,即便有些傻愣,也要供小子去上学。——乡下的女子哪能有这样的好运气。于是丢下学了半拉子的针线活,拎起一只土篮,在深秋的清晨,走向无垠的大地。没有谁埋怨,即便是有些委屈,也便在一镐镐寄托了些许小小希翼的动作里,被埋进土里。浮在浅层的地瓜,大多被人劈成两瓣,主人家抬了抬眼皮,毫不在意地丢弃在田里。残破的也好,丢进土篮,拿回家烀熟了照样喂猪,省下些人的口粮。如果真想要一个小小的惊喜,那就循着一根细细长长的地瓜根向下撵。谁知道,地瓜里也有隐藏的名士,只是它们太过执拗,如果不是这些乡下捡秋的孩子,岂不腐烂在泥土的深层?曾经鲜活滋润的一生,再无出头之日。“老鼠拉铁锨——大头在后边”,秋红抡圆了镐头,小末郎膝盖跪在地上,拖曳着两行鼻涕也不顾得擦上一把,瞪圆了眼珠子。果不其然,秋天出生的秋红真不是徒有虚名,一只肚皮圆滚滚的大地瓜还是现了形。小末郎抱着四处炫耀,好象得了一个金娃娃。   天似乎更沉了,西北吹来的一股风,裹着湿黏的气息,有些阴冷。这些捡秋的孩子们累了,土地就的乐园。围成一圈,在坑坑洼洼的泥土上玩丢手绢——丢,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而后,恍然无知的那个,在嬉笑中被人哄出来,开始下一轮。那短短的一瞬,她在想些什么,是昨日夜里因又提及上学的事情,被爹娘又一次回绝?还是在一次偷偷趴在村学的墙根上,默记下的几个生字,生怕忘却,才稍微分了一下神?无人知晓她们心中的苦痛,也许生在乡间的女儿,只能以柔弱与宽容,来面对清贫的日子。在无望中走向生命荒芜的原野,捡来些许秋日最后的礼赠,度过一个个辗转难眠的乡村之夜。多年后,当她们也有了自己的儿女,彼此相遇,难免提及那时沉闷的时光。转身,以柔弱的肩膀,硬扛,也绝不允许在苍茫的深秋田野上,看见儿女自己当年的模样。   说起来,长大后的小末郎很让人生气。已经有些憔悴的秋红,从十几里外的婆家匆匆赶回,原因是听说住在城市里的末郎弟弟带着一家人回了村子。爹已经死去,只剩下娘一个人,由秋红姐妹几个轮流抚养,分好了时段,你家来,我家去,倒也算没亏待老娘。只是,两年前秋红的丈夫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到现在还不能下地。女儿上大一,儿子正读高中。秋红的到来,正是为寻求弟弟的帮助。没曾想小末郎被花枝招展的弟媳拉到一旁,过了一会摊开手:姐,你看我们这段厂子里的资金正紧,要不,你先让娘把村口的那棵老槐树卖了,先救救急。回头,等手头宽裕了,我们一准给你送来。   阴沉沉的天,灰蒙蒙的大地,倦了的是这些捡秋的孩子。背景无法强烈,线条有些凝滞,岁月的刻刀,只轻描淡写了几笔,一幅深秋捡秋图便留在了记忆深处。霜雾化成了雨,淅淅沥沥,淋湿旧年的版刻。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0-12-2 13:4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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