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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伴之殇(系列之七 友友)

2022-01-09抒情散文李会和

玩伴之殇系列之七友友在我离开姥爷家村子的那年冬天,友友炸断了自己的左脚。冬至一过,青烟儿雪就下个没完,抽不尽的棉丝一样,不紧不缓,不大也不小,绵绵软软,一直就那么洋洋洒洒的下着,潍北平原就在雪花的悠然里变得更加寥远更加绵远起来。一层又一层……
玩伴之殇系列之七友友
  在我离开姥爷家村子的那年冬天,友友炸断了自己的左脚。
  冬至一过,青烟儿雪就下个没完,抽不尽的棉丝一样,不紧不缓,不大也不小,绵绵软软,一直就那么洋洋洒洒的下着,潍北平原就在雪花的悠然里变得更加寥远更加绵远起来。一层又一层的雪,将村庄覆盖在静寂的寒冷之中,没有生人进入村子,狗都懒得叫一声,如果不是那一缕缕的炊烟还在村庄的上空缭绕着的话,那些高高低低错错落落的房屋,远远望去,就变成了白茫茫的潍北大平原上的一个个雪丘,静悄悄卧伏在冷寂的丰产河边,突兀整整一个寒冷的冬天。
  我的记忆里,那些个冬季里,不下雪的时候少,冬天似乎就是漫天的飞雪裹着寒冷堆砌起来的,到处都是积雪,站在空旷处,白色成了视线中唯一的颜色,无边无际,一眼望出去,十几里外一览无余,连个人影都看不到。街上也满是积雪,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足足能没到膝盖。厚厚的积雪把村庄的角角落落填堵的满满当当,没有大的事情,人们很少出门,偎在炕上,破旧的棉被捂着腿脚,手上胡乱干些零碎活儿,静静地打发着难捱的饥饿和漫长的寒冬。我们已无法再在村庄和田野上疯跑乱窜,除去上学,大部分的时间里也只能和大人们一样,蜷缩在炕上,隔着窗棂子呆呆地瞅着外边自自在在飘洒着的雪花,还有那些在雪地上飞来跃去觅食的一群群麻雀。后来很多年,当儿时的这些景象一次次浮现在脑海的时候,我总在猜想,那时是大人们寂寞呢还是我们更寂寞,或者那些麻雀也像我们一样寂寞?想的多了,我固执地给自己一个答案,其实,真正寂寞的是那些飘舞的雪花,从开始到结束,一个冬季,雪花就那么飘舞着,而看到的,除去饥饿就是寒冷,白色,让雪花在冬天里变得寂寞,直至木然。
  村东头的丰产河也被冰雪覆盖了起来,从渤海湾刮过来的西北风,在河床的几个拐弯处打着旋,将河面上的积雪旋的干干净净,露出了大片冷硬洁净的冰面。难得有不下雪的日子,这些冰面就成了我们打发漫长而枯燥的冬季的唯一去处。抽陀螺、滑雪橇、打雪仗,一阵又一阵的嬉笑和欢叫,回荡在空旷的河谷里。
  第一个发现冰面底下有鱼的是三厂。我们围成一圈撅着屁股蹲在那里,真的能看到冰面下游动着的影子,那些影子模模糊糊,却看得出是鱼儿在游动。小军、友友、三厂和我四下里散开,低着头盯着溜滑的冰面,很容易就看到了冰面下游动的鱼。这样冷的天气里,居然还有三五成群的鱼儿在冰面下自在地游着,让我们感到奇怪。友友从河边捡回一块石头,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有砸开冰面,只在冰面上留下一个拳头大的浅窝。
  “明天从家里拿铁镐砸!”三厂说。
  一镐又一镐,我们轮流用三厂家的铁镐敲击着冰面,静静的丰产河河谷里,铁镐砸击冰面的声音清清脆脆,沿着河面传出好远好远,震得河边树枝上的积雪簌簌往下落。几个捂着棉帽子的脑壳上冒出一缕缕热气的时候,冰面终于被凿开了一个脸盘大小的窟窿。
  友友从家里带了一个竹子编的笊篱,还带了一些红茜草种子和玉米面掺和起来蒸成的窝头。他小心的将窝头掰成碎渣,放在竹笊篱上面,慢慢把笊篱探到了那个冰窟窿里。一会儿的功夫,居然就有几条贪吃的鱼把身子游到了笊篱里面。友友迅疾地把笊篱提出了冰窟窿,几条半尺长的鱼骤然离开了水,一下子暴露在寒冷之中,便惊恐地扑棱着,蹦跶出了笊篱,在冰面上拼命地蹦跳。
  在河岸上,我们扑拉开积雪,划拉了一些刺篷、油蓬和枯干的树枝,把树枝戳进还在张嘴的鱼儿的嘴里,点起火,不停地在火上烘烤,一股股久违了的鱼香的味道慢慢在空旷的河床里蔓延开来。那一堆火渐渐熄灭下来的时候,鱼的脊梁骨上还滴着鲜红的血珠,而半焦的鱼肉,早被我们抢得一干二净。那种焦嫩的鱼香,让我至今难忘,此后的日子里,我似乎再也没吃到过如此美味的鱼。
  “俺家里还有一颗手榴弹,你们说,把那东西扔进冰窟窿,是不是能炸更多的鱼?”友友吧嗒着嘴,馋馋地问我们。
  “算了,能这样逮几条解解馋挺好,手榴弹太危险。”三厂用黑乎乎的手背摸着嘴巴说。
  “可惜,俺娘没吃到鱼!”友友望着那片冰面说着。
  腊八节的那天,一天都没在学校看到友友,老师说友友娘病了,友友请了假,在家里照顾他娘。
  傍晚放学的时候,友友在路上拦住了我。
  “俺娘病了,想吃鱼,今黑夜你跟我去东河里炸鱼吧?”
  “黑灯瞎火的,这么冷,俺不去!”西北风刮过来,尖尖的,扫在脸上跟小刀子一样,我的脚和手冻得生疼,猫咬了一样。
  “不去算了,俺要给俺娘弄鱼吃!”友友的脚肯定也和我一样冻的厉害,那双破旧阔大的草靰鞡裹着的赤脚不住地在雪地上来回跺着。
  友友是“背生”的(当地人把“遗腹子”习惯地叫做“背生”),友友爹死的时候,友友在他娘的肚子里八个月了。
  友友爹怎么被链轨车砸死的,我没看见,我是听姥爷和大人们说的。
  那个年代,处在潍北最北端的姥爷家的村子,在潍北算起来是最贫穷的了,一代一代人终年累月在那片泛着碱花的盐碱地上垦耕,却年年收获着饥饿,浸泡在无法摆脱的贫穷里。贫瘠和困苦,让人们渐渐失去开垦那片盐碱地的兴趣,荒芜起来的盐碱地上,黄茜草红茜草红荆铃铛草愈加疯长,郁郁葱葱漫无边际,把村子的贫穷紧紧裹在苍茫的葳蕤中。县上受不了村里人的死缠烂磨和苦求,专门拨款照顾了村里一部“铁牛”链轨车。当铁牛冒着一股股黑烟轰鸣着开进村子的时候,用惯了牛马人力耕耘的人们,只能瞪着好奇惊恐的眼睛瞅着,没人敢靠前,更没人能踏到高高的铁楼子里开动这个笨重的铁家伙。
  友友的爹那时刚从部队退役回到村子里,靠着在部队上学的那点二把刀的驾驶技术,他成了村里第一个踏上高高的铁楼子开动铁牛的人。
  那天上午,友友的爹开着铁牛在村子东头翻耕了一大片地,快晌午的时候,他把一支卷烟叼在嘴边,呼吸着新翻的盐碱地上透出的一缕缕涩涩的味儿,哼着那首他最熟悉的“打靶归来”的调儿,坐在高高的铁楼子里,手握着两根操纵杆,轰鸣着铁牛向村子碾去,老婆圆圆的肚皮一直在眼前里滚来滚去。铁牛跨上丰产河河堤的时候,一块牛头大的石头垫了链轨一下,铁牛骤然扭转了方向,没等友友爹反应,便一跟头栽下了河堤。
  大多数人都看到过友友爹被铁牛砸扁的惨样,友友的娘却没能最后看一眼自己的汉子,人们不想让揣着孩子的她受到刺激,村里的老婆媳妇用尽全身的力气把疯狗一样的她扯住了。从那天起,友友的娘几天都没醒过来,早产的友友弱弱的几声啼哭,唤醒了死过去一般的娘。友友娘从接生婆手里接过那个弱小的身子,只看了一眼,就母狼一样干嚎了几声,眼神迅疾混沌了下来,再也没有友友爹在的时候那样清澈过。从此后,友友娘就疯疯癫癫的,时清醒时糊涂,成了一个半痴的婆娘。
  我来到姥爷家的村子里后,没事的时候,姥娘总掐着耳朵嘱咐我,让我跟友友学,做个孝顺的孩子。友友怎么孝顺他那个半痴的娘,我们都没去在意过,但有一点我们知道,只要友友的娘站在旁边唤一声,不管我们玩的多热闹多疯狂,友友会快速地转身离开我们,搀着他娘慢慢向家里走去。
  夜已经很深了,西北风刮得窗户纸刷拉拉响。躺在姥爷家的炕上,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我听到姥爷家的门被砸的咣咣响。
  昏暗的煤油灯下,友友的娘披头散发的,身后是她带进来的一缕缕寒风,我躺在被窝里都感到了那股瘆人的寒气。
  “看到俺友友没?”友友的娘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两只手不住的搓着。
  “没,放学的时候看到过,黑夜里没来。”
  “这个孩子到哪里了啊?”友友娘身子不住地晃,嗓子能呵出火星子。
  “噢,他说要到东河里给你炸鱼!”我忽然想到了放学时友友在寒风里跟我说的话。
  “快起来,跟友友娘去东河里找!”
  那年的腊八真冷啊,黑沉沉的夜里,小西北风嗖嗖的,铁刷子一样在人的身子上一下一下地刷着,刷的人全身上下都麻木了。
  “友友,友友唉,友友唉!”友友娘疯了一样在丰产河的河道里哭喊着。我至今记得友友娘那一声声凄厉绝望的哭喊,那哭喊声比那晚的小西北风还烈,在黑黢黢的河道里,那一声声哭喊,直刺夜空,细细的铁丝一样,穿透了所有人身上单薄的棉衣,直透心底。
  在我们捞鱼的那块冰面上,借着姥爷手里提的马灯,我们在冰面上找到了一把铁镐,还有一个大大的冰窟窿,黯淡的灯光下,十几条死鱼在水面上漂浮着,冰窟窿里黑乎乎的水暧昧的眼神一样,泛着丝丝的亮光。
  友友娘一屁股坐到了冰面上,哭都没哭出一声,瘫软了过去。
  人们在冰窟窿旁边发现了一滩黑乎乎的东西,姥爷用指尖蘸蘸,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是血!”
  那摊黑乎乎的血顺着冰面向河对面延伸下去,在冰面上拉成了一条黑线。姥爷提着马灯,领着我们顺那条在冰面上蜿蜒的线向河对岸搜寻下去。
  对岸的河堤上,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槐树林,友友就趴伏在一株槐树下面的雪窝子里,头侧在一边,左手伸到头的前面,右手压在身子底下,右脚蜷曲着,脚掌蹬着厚厚的雪,左腿僵僵地伸着,马灯下,左腿小腿以下已经没有了,血肉模糊。
  友友清醒过来后,我去医院看过他。躺在病床上,友友脸苍白了许多,没有多少精神。
  “俺把手榴弹扔进冰窟窿,回头想跑,被铁镐绊倒了,还没爬起来,手榴弹就响了!”友友苦笑着跟我说。
  “你怎么爬到对岸去了?”
  “俺也知不道,当时炸晕乎了,也疼糊涂了,就寻思那是家的方向,就想爬回去找俺娘。”
  坐在病床边上的友友娘站起来给友友掖了掖被子。友友娘的脸色也很苍白,眼神却不是平日里那样麻木了。那颗手榴弹炸掉了友友的左脚,却炸醒了友友的娘。
  我离开姥爷家村子的时候,友友还呆在医院里。
  我再见到友友,也是一个飞雪的日子,外边雪花飞舞,北风呼啸,而他的家里却暖得让我出汗。
  从友友家出来,走出很远,回头望去,友友拄着拐杖立在风雪里向我招手,右边站着他白发苍苍的老娘,左边有他的媳妇搀扶着他。那天的雪也很大,天上却挂着一轮银盘子般的太阳,这该是太阳雪了,那轮银盘子映着的雪花悠扬地飞舞着,飘飘洒洒的,落满了我们的全身,没有半丝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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