蔫笋子

蔫笋子

　　首先要说明的是这个“蔫”字的读音，它在我们川渝方言中并不读“niān”，而是读作“yān”。竹林中那种拱出地皮不久就因为生病或者生虫而停止了生长，身形歪斜而了无生机的病笋，人们习惯称之为蔫笋子。蔫笋子也常常被人们借来称呼那种精神萎靡，行动迟缓，缺乏活力的人。而且一定要读成“yān sǔnzi”才能表达出那种独特的味道来。这个比喻性的称谓的确很形象。不信的话就看看对面田坎上走过来那个人——他就是蔫笋子，那个三十几岁了还是光棍的蔫笋子。


　　蔫笋子双手背在背上，躬着腰，勾着头，赤着双脚，以比一般人走路慢得多的速度移动脚步。他走路似乎不是全身上下协调运动，而是那两条腿好像总是眷恋着刚刚踩过的脚印而不愿移动，于是上半截身子就只好拖着两条腿往前走。有人形容走路慢的人“把路上的蚂蚁子都踩死完了”，用这话来形容蔫笋子还未必恰当，所以，队上的男人就总是说蔫笋子“胯裆把球卵都磨肿了”。宗祥在田坎这头，手里举着一根纸烟准备递给蔫笋子，等不及了，就骂：“我日你先人，你硬是把要把球卵磨肿了才走得过来吗？”“嘿嘿，忙啥子嘛？”蔫笋子有气无力地把声调拖得长长地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蔫笋子在生产地保管室等着分粮食，独自站在三合土坝子的边上沉默不语。夏天的傍晚，队上的少年都集中到了这里，正是疯张的好时机。那时有几个特别捣蛋的家伙，喜欢玩一种脱裤子的把戏，就是趁别人不注意，突然将他人的裤子从腰间褪到脚弯去。要是看不准对象去脱，常常免不了要挨一顿“傻打”，所以他们就盯上了蔫笋子。夏天刚从田里忙了收工的人们，都只穿一条单内裤。一个捣蛋鬼从后面的谷草堆里悄悄钻过来，突然褪下蔫笋子的短裤的时候，他几乎就是全裸着身体站在了坝子上。那种羞辱和难堪使他一时间竟不知所措，他把已经垮到脚背上的短裤往上扯，习惯性的缓慢动作加上慌乱紧张，他费了好一阵功夫都没有扯上去。人们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那裤子就缠在脚弯处上不去，最后他痛苦地坐在了地上，脸色铁青地冒了一句：“鸡巴娃儿，你烦不烦嘛！”那语速慢得惊人，又引得大家一阵狂笑。

　　蔫笋子的慢性子自然养成了一种温和的性格。他从来没有对别人使过脸色，不过他似乎也不敢对别人使脸色，因为他是地主成分。奇怪的是，全大队经常开会斗地主，蔫笋子居然都没有被斗过。而他那六十几岁的母亲却次次都没有逃脱过。记得我读小学三年级时，在学校那个土操场上开批斗大会，全大队的社员都集中在那里，我们小学生全部盘腿坐在坝子中间，台子下安了几张高板凳，听到那个口吃很厉害的村主任宣布“把坏，坏分，分子押，押上来”的时候，几个被五花大绑的男女，被几个背着步枪的民兵揪着领子按着脑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皮皮扑扑地押了过来，差点冲翻那些一心只注意会台的人。被押上来的人，其中就有蔫笋子他妈，那个老实瘦小的老婆子。等到呼“打倒恶霸地主×××”的时候，大家就歪过头去看蔫笋子。蔫笋子开始是很迟疑的，并不打算跟大家一起挥起拳头呼口号，但是看到别人都在看他，他便勉强把拳头举一举，却并不高过肩膀，他的慢动作让他总不合拍，别人举起了，他放下，别人举了三下，他才举一下；别人呼口号，他也呼，只是能够勉强看到嘴巴在动，听不到声音。他把头勾得很低，独自在那里做着那种不合拍的表演，旁边的人便忘记了高板凳上的地主，全都把头转过来看他。这就把台上的大队干部惹毛了，口吃的村主任就脖子上青筋鼓胀地喊：“蔫，蔫，蔫笋，笋子，滚，滚一边，边去，不然把，把你一，一，一起斗，斗！”大家哄堂大笑。村主任觉得大家是在笑蔫笋子，其实大家主要是在笑他“夹舌子”。蔫笋子慢慢地拱着背走出人群，去到了教室外面那棵拐爪树下坐了，等批斗会结束。批斗会结束了，大家一哄而散，几个被五花大绑的男女地主被丢在那里无人管，便总是他们的家人自己过去松绑。这时蔫笋子便慢慢地过来，一句话不说，帮他妈解开绳子，然后把他妈往背上一背，回家去。批斗会经常开，所以这两娘母早已习惯。习惯忍受，习惯沉默，习惯散会后的一整套回家的程序。

　　蔫笋子和他老妈生活在一起，两个地主家里穷得叮当响，他三十几岁了还打光棍非常正常。就像有人说的，哪家有姑娘就是拿去沤粪也不会拿来嫁给蔫笋子的。我想蔫笋子大概也没有这样的“非分之想”，因为他太老实，因为他是地主，因为他那“走路要把球卵子磨肿”的慢性子，谁会看得起他呢？但是，蔫笋子却有一个绝活——吹笛子、拉二胡。他家单家独户的住在火镰湾那片竹林里，我们深夜里常常可以听到从那里传来二胡或者笛子的声音，那些声音穿过氤氲的夜色在贫穷的乡村旷野里回荡，神秘而忧伤。是的，那时我虽然并不懂得音乐，但是我能够听得出那种声音的韵味来。父亲曾经告诉过我，蔫笋子的父亲解放前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几十年的“死积”，最后买下了几十石水田，刚买了田就解放了，田被收归公家，还被定为地主，蔫笋子他爸想不过就跳堰塘自杀了。其实蔫笋子他爸以前就很会吹笛子拉二胡，他是年轻时去大山里帮人砍笔杆（从竹林里砍下竹子来制作毛笔的笔杆）时向一个老师傅学的。自然，蔫笋子的师傅就是他的父亲了。蔫笋子会乐器，我们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他的演奏。记得有一次队上杀老牛，大家像过节一样兴奋，队长就请蔫笋子给大家露一手，让大伙儿高兴高兴，甚至亲自跑他家去把二胡笛子都取来了，蔫笋子却死个舅子都不干。大家也就作罢，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怪人。

　　大约是在1978年吧，大队成立了专业队，在十几个生产队转来转去的造梯田修水库，专业队还成立了文艺宣传队，每个月都要到公社那个大礼堂去汇演。宣传队缺少懂乐器的人，于是，蔫笋子的才华终于被人想起，他被安排进了宣传队。宣传队在大队那个会堂的舞台上排练，我们下课跑去看热闹，这时我才第一次亲眼见到了蔫笋子演奏乐器的风采。我站在台下，很想蔫笋子看到我，我估计他是看到我的，可是他就是不理睬我，他正在拉二胡，一副忘情的样子，眯着眼睛，摇晃着脑袋。后来到公社汇演，我们又撵到公社去看，那一晚我不但看到了坐在台子侧边来二胡的蔫笋子，还看到了笛子独奏的蔫笋子。我完全被他的音乐被他的风采给迷醉了，从那时起，我算是开始迷上了乐器。以前在我印象中像烟灰一样的蔫笋子，竟然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这种改变其实并不只是我的心里发生了改变，而是蔫笋子自己真的有了很大改变，走路的腰直起来了，步子跨得高远了，说话声音响亮得多了，脸上也常常可以见到温和的笑容了。


　　性情大变的蔫笋子这时已经是个四十岁的男人了。不过就在四十岁这一年，蔫笋子娶老婆了——一个二婚嫂。后来，我记得他们是有了一双儿女的，日子清贫，倒也平静。蔫笋子在劳动闲暇，还是常常自娱自乐的摆弄一下笛子二胡，而从此以后他也不再回避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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