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不碎的土疙瘩

　　揉不碎的土疙瘩
　　一
　　一个古怪的猜想：设若我被打回最原始的形态，一定是个土分子吧。我坚信绝对会是这样，不会再有别的可能了。
　　因为每每念及故乡的时候，我总重复做着同样的梦：
　　春雨过后的夏收时节，天蓝云白，在苍茫茫的黄土高原上，微风掀起一层层金黄的麦浪。麦浪里有男人，也有女人；有高亢的号子，也有欢悦的笑声，有铮亮亮的镰刀，也有晶莹莹的汗珠。清澈的阳光下，麦浪渐渐地被镰刀抚平，收割过的土地平静，平和。半搾长的麦穗仰在女人温柔的怀里，躺在男人宽阔的平板车上，向黄土墙拢起的村子进发……
　　那沉甸甸、荡悠悠的麦穗里有没有我？
　　一条路蜿蜒到我家，一囤麦从秋吃到夏，哪一顿我化作成娘和爹的娃？
　　问娘！娘不会知道，娘只知道我是她的骨和肉；问爹？爹身上的汗泥让他认定所有的人都是土疙瘩变的！
　　不必问。因为娘所知道的是真理，而爹所知道的其实也不荒唐——抬眼瞧瞧我的乡亲，哪个不是一张土脸？沟壑纵横，质朴沧桑。
　　二
　　在这几百万年前由伟大的自然力量隆起的黄土高原上，我，从土疙瘩变成娘和爹的娃，娘的疼爹的爱就都在我身上了，就像太阳圆月亮弯总在天上一样。
　　不信！你看看我晶亮的瞳仁里：娘温热的怀里垂下两粒枣红色的乳头，左右倒换着奶我，我顾不了娘的疼，一口一口拱着吃，娘总绽放出一脸慈祥的笑，爹也跟着笑，嘴咧成石榴，说我像个牛犊子，还用柴棒子一般的手指拨弄我稚嫩的脸蛋子。
　　因我而生发的欢悦，娘和爹都刻在了脸上。
　　娘眯着眼说：“给娃儿取个名儿吧！”爹嘴角一翘，绞尽脑汁想了一宿，他肚里没有墨水，就给我安了一个土气十足的名字——土根。
　　娘听了摇头，爹说：“那你取一个听听？”
　　娘又琢磨了三天，最后还是随了爹。
　　爹跟娘说：“就叫土根，土疙瘩娃么！”爹的语气很亲切，爹图的是本分，实在，娘或许也是这个意思。
　　我，生于黄土，就像我的名字一样切切，没的选择，只能叫“土根”。
　　有娘的疼，有爹的爱，这个地方就是我的根。
　　三
　　我的家是个寻常的土院，像这里所有的院子一样被土墙拢着，院里有存雨的土窖和住人的土窑，都是从土里凹进去的窟窿，庇护和滋养着娘和爹平凡的生命，当然是包括我的。窑畔上挑伸着几株佝偻的酸枣树。那一抹倔强的碧绿什么时候望它，背景总是蓝盈盈的天！
　　娘和爹的一生就沦陷在这群山环绕高原托起的小村里……
　　那远方的山包，它的后面住着太阳，是爹每天必去的方向。尤其一到春耕，天不亮爹就醒了，爹醒后要抽一锅烟的，娘也就被呛醒了，娘一醒就摸我的脚儿，要替我盖好了才下炕。爹的烟锅不大，却装得下长年累月的哀愁，只要深深地一抽，就都被细长的杆子过滤得荡然无存了。爹抽完了烟，娘也喂好了牛。不等太阳冒红，爹就扬鞭上了原。
　　晨曦里，爹和牛是贴在天地间的一副殷红的窗花，显露着剪影式的单薄轮廓。他赶牛的号子是透着坚毅的豪歌，连牛都听得鼓舞，欢着蹄儿奋力，忘却了疲倦。娘的炊烟向来是守时的，一柱浅淡的湖蓝总会在爹卸牛的时候袅袅升起，无论天气阴晴。
　　纵然这个家很贫瘠，但有爹和娘操劳，我幼小的生命就荡漾在幸福里了，整日里夹在一群娃娃间溜土坡、摔泥炮……以土为伴，无忧无虑。
　　四
　　教语文的杨老师给我下过这样一个定义：农裔城籍作家，意思是我总爱写黄土味的文章。作家我是愧不敢当的，只是心头总有着怎么也割舍不了的黄土情结，就像一个永远也揉不碎的土疙瘩，质朴而瓷实。
　　我的根在黄土，那里是我的精神家园，是我心中的圣地。在这密麻麻的“水泥森林”里失落沉沦的时候，我常念起她。
　　古希腊有个神话传说：巨人安泰是海神波赛东和地神盖娅所生的巨神，和人搏斗，每一次都是所向无敌。希腊的海格立斯和安泰进行了一次搏斗。安泰先被海格立斯摔倒在地上，但他从地上翻身站起来，浑身又充满了力量。海格立斯这才发现，原来安泰只要身体不离开土地，就能从他的母亲大地那里不断地吸取新的力量。
　　其实，每一个人的故乡都是庇佑我们的地神，她永远给予我们力量和勇气。我们每一个人所有的膜拜和敬虔先要献给的，应该是自己的故乡。无论怎样怀念故乡，都永远报答不了偿还不清故乡滋养的深恩。上苍啊！如果还有下辈子，请还让我出生在黄土地上，做她的儿女，可以吗？
　　 2011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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