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
2022-01-09抒情散文薛暮冬
许多年后,又是清明。雨,飘落着,淅淅沥沥地。如同梦游。我携带着余生的重量,再次回到了我的故乡——桃花坞。奶奶一直在喊我回家,喊我常回来看看。我无力拒绝一个亡灵的呼唤。在这个清明时节。我不只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然而,我也不止一次感受到尘封已久……
许多年后,又是清明。雨,飘落着,淅淅沥沥地。如同梦游。我携带着余生的重量,再次回到了我的故乡——桃花坞。奶奶一直在喊我回家,喊我常回来看看。我无力拒绝一个亡灵的呼唤。在这个清明时节。我不只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然而,我也不止一次感受到尘封已久的爱情余温犹存。是的,在我栖居了十五个年头的桃花坞,童年少年早已被一场又一场风,吹得七零八落。即使是爱情,也演变成了一段遥远而早已忘却的过去。三十年前,在故乡,我病入膏肓般地爱上了我的表妹,那个叫做小芳的姑娘。
离开故乡,已经三十多年。当我行走于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当我在纸醉金迷的上海流连忘返,当我在琅琊山茂密的原始森林中像一个隐士般呢喃低语,我知道,我已堕落。我的所有隐形的翅膀都已折断。我已经不可救药地忘却了留在桃花坞的我的表妹的面孔。我不止一次感到痛心疾首。我再度使出吃奶的力气祈祷能够回忆起她的体香,她的潮湿温暖的舌苔,她的小而坚挺的乳房。但我无力回天。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啦。我在红尘中东奔西突,如同丧家之犬忙乱到三十岁的时候,我却忘却了自己在二十五岁时心中还在朗诵的那张脸。于是,为了自欺欺人,我再度虚拟了一张供我自慰的面孔。到了四十多岁的时候,我再次回到桃花坞的时候,我的内心是如此疼痛。我拉着小芳青筋粗暴的手,却感到如此陌生,如此遥远,甚至如此厌恶。
三十年啦。我的爷爷,奶奶,以及村庄里的很多父老乡亲已经次第离开这个世界。而且再也没有回到桃花坞。冒着绵绵细雨,我带着纸钱,鲜花,到位于桃花山的墓园,为爷爷,奶奶,以及那些在我离开桃花坞时,撒手人寰的乡亲们上坟,祈福。桃花的芬芳涌入我的灵魂。那个与我擦肩而过,呼呼喘着热气的花狗,呼呼地,跑出墓园干什么呢?我没有多想,径自走到爷爷奶奶合葬的墓旁。芳草葳蕤的坟墓边,不知道是谁,放了一束野花。而且,还有一只打碎了的啤酒瓶。我禁不住泪下潸然。我是为那些长眠于泥土中的亡灵流泪吗?还是因为三十年后,我终于恍然大悟,那破碎的啤酒瓶占据的位置,其实,正是许多年后,我的长眠之地。是的,我来自于这里。我终将回到这里。这是宿命。没有人可以拒绝。
雨兀自飘落着。漫山遍野的桃花,兀自明媚着。我在先人诗意的栖居的的墓园中,漫无目的地徘徊着。眼前兀自飘扬着一张又一张的画面。有我失足坠入桃花溪的,有我在桃花山上捉麻雀的,有奶奶手把手教我锄田薅草的,我努力辨别着这些画面。以至于崴了脚,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墓园深处,那只刚刚走远,又失魂落魄的跑回来的花狗,正义无反顾地尾随着我。他甚至拽住我的裤管。荆棘把我的裤管划出了很长的一道口子。
这是清明时节。远山近水,献给祖先的鞭炮声,依旧不绝于耳。我用手帕擦干净了满头满脸的泪水,雨水。告别墓园时,我看到了那只泪流满面的花狗。我什么都没有说呀,它为什么朝我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呢?我们一前一后,在旧愁新雨中一起下山,一起回到村庄。我知道,在故乡,除了青山,除了绿水,除了忘却,我还有几个知己。在村口,我和小芳不期而遇。她盛情邀请我住在她家。恭敬不如从命。小芳的丈夫把我当做了他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被越南军人杀死的哥哥。他热情周到地为我打扫房间,为我烧锅做饭。我们称兄道弟,把酒言欢。
我忽然感觉我不是住在桃花坞,而是暂时寄居在世界另一个尽头的某个村落。我急吼吼的企图了解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座村庄,所以,吃过晚饭后,我独自一人在村庄里转来转去。村东头的土井应该很多年没有清淤啦,水离井沿只有一米左右。村西头的歪脖子柳树,虽然被雷电劈成了两半,仍然风情万种。村北边的牛棚,也许许多年没有牛生存繁衍啦,蒿草在这个春天比我高出了许多。村里很多家已经没有人居住,有的房屋已经坍塌。有的房屋住满了荒草老鼠。在连接村东村西的塘埂上,几个蓬头垢面的老人围坐在一起。四周飘扬着浓烈的衰亡气息。盲人老闷子瞪着空空的眼睛,望着四周的桃红柳绿无声而满足地傻笑着。
转来转去,还是远远地望见了小芳家的房子。仍旧在三十年前的地方,仍旧在梧桐树,桃树,柳树,枣树,李树之间,仍旧在这个春天姹紫嫣红的花朵中。仍旧是小芳,却换了男主人。回到小芳家中,她正在刷锅洗碗。她的老公已不知所之。我们有一句无一句的聊了起来。小芳的父母都已经驾鹤西去。而他们夫妻俩早在十年前就远赴宁波打工。她的两个孩子也已经在宁波安家落户。这里其实已经是一座空宅。他们只在清明节的时候回来祭祖。我觉得颇为震惊,却没有表现出来。我们的聊天仍旧在平平淡淡的延续着。虽有波澜,却深深的隐藏在时间深处。小芳无法意识到这一切怎样暴掠的伤透了游子的心。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内心的疼痛。我们走到院子里。站在绿叶婆娑的院落中,回忆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院子,也是这样的百花盛开,小芳依偎在我的怀里,我们长时间热烈地拥吻。我们不断啜饮着青春的玉液琼浆。我甚至想采来百花,给小芳做一张宽大的花床,我们睡在上面,世界充满花香。而如今,在这里,却舞蹈着我的忧伤,失望,与不为人知的死亡。我欲哭,无泪。
一只瓦罐无端地跌落在地上。小芳紧紧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她感到我脸上的冷气慢慢传到自己身上。她转过头来不再看碎裂的瓦罐。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她说,并环视了一下院子里。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这时我发现,她穿着睡衣看起来真是老了,比她实有的年龄还要衰老许多。你应该多穿点衣服,不然很可能会着凉的。我说道。她没有注视我。她只是自说自话。其实,我也不想再回到桃花坞,为了看那些死人,来回一趟花费太大。这不,儿子女儿死活都不愿意回家,说他爸搞封建迷信活动。我嘿嘿一笑。小芳说,把裤子脱了,我给你补补。不然,怎么出去见人呀!我说,谢谢,谢谢你。我们回到小芳的卧室。在昏暗的电灯光下,小芳飞针走线,全神关注,那模样,像极了我的奶奶。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忽然大吃一惊,她的手怎么变得如此粗糙。再看她涨红了的脸,也是如此苍老,皮肤已经四分五裂,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雀斑。小芳在我的怀里挣扎,喃喃地说,不不,我家老拐子上茅厕了,一会就回来。我却不由自主地放开了小芳,匆匆忙忙套上裤子,走到月光朗照的院子。
我年少时曾经无数次流连过的院落,三十年来,已经渐次被时光,蒿草,和灰尘掩埋,成为被虚无盘踞的废园,以及恋家的蟋蟀蛐蛐们吹奏乡音的憩园。我不只一次与隐忍而坚固的蜘蛛网擦肩而过。古老的大椿树下,斜插着一把锈迹迹斑斑的镰刀。这镰刀,我曾经不止一次使用过,收麦割稻砍草,也曾经企图收割小芳茂盛湿润的爱情。如今,它多么谦卑,它没人在意。他只能在如期而至的夜晚,学习用祖传的孤独在黑暗里走路。
这是清明时节。这是2012年的清明时节。白天的雨早已停止,只剩下朗月在天,照亮了下界苍凉而葳蕤的虚无。我行走在桃花坞平平仄仄的街巷中,一边沉默,一边把忧伤大把大把地抛向空中。因为,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玛雅预言。我真的担心,2012年12月21日的黑夜降临以后,22日的黎明将不会到来。太阳会从此消失,大地会剧烈摇晃。而且,灾难四起,地球毁灭,我们将迎来世界末日。也许,人们早已严重偏离了先知的道路,在假恶丑的泥淖中挣扎滚爬,容忍自己公然纵情声色。那么,人类果真需要自我净化,鞭策自己不断向真,向善,向美,也许,才能免除世界末日的来临?我虔诚地向依旧不懈行走的月亮作了一个揖。
就这样边走边想,不知不觉来到了村东头。这里是一座四合院。灯火通明的。我正感到纳闷。小芳老公老拐子从里面走了出来。说,到里面快活快活,只要二十块钱。我觉得非常震惊,桃花坞这个美丽偏僻的乡村也有了性交易市场?老拐子见我一脸吃惊的样子,不屑一顾地说,真是少见多怪。他告诉我,那些失足妇女,也都是有故事的人呀!你比如湘妹子,她出生在湘西一个偏远山坳里。打小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后来她结婚生子,老公又赌又嫖还打人,她被男人伤透了,拖着两个儿子一走了之——没离婚,反正结婚证也没领过。在异地他乡,她当过保姆,做过泥瓦匠,吃苦受累,却怎么都喂不饱两个儿子的口。她甚至想带儿子一起死。有一天,一个老乡来找她,神神秘秘地说,跟我走,保你挣大钱。于是,湘妹子被带到我们这边小县城的小旅社,她才明白是干这个来了。开始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在房间里整整呆了一个星期。找不到工作,又心疼住宿费和车费。这时来了一个乡镇干部,肯为她出60块的大价钱,而且天天来,而且单守着她。第三天,湘妹子从了。城里经常严打,乡下安全。于是,湘妹子辗转来到了桃花坞。老拐子说,你是城里人,不差钱,应该去扶扶贫呀!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荷塘月色》悠扬的旋律。或许是我想追随它,或许是我再也无法忍受老拐子无意之中给我揭示出来的这样一个事实,而隐忍的记忆与欲望又使我觉得这绝对是一个很好的逃脱的借口。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便来到了月光朗照的河湾。月光静静地飘落在水面上,镀亮了水畔一座孤独而耀眼的茅屋。我走进茅屋。屋子分里外两间。干净。利落。收拾得井井有条。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兴致勃勃的收看着电视。剪一段时光缓缓流淌,流进了月色中微微荡漾。弹一首小荷淡淡的香,美丽的琴音就落在我身旁。凤凰传奇仍在满含深情地演绎着。老者原来是我的姨爹。老人家已经八十多岁,姨奶十年前因病去世。唯一的儿子带着惟一的孙子在城里打工,孙子在城里结了婚,在城里买了房。儿子孙子只是在过年的时候回来看看。我说姨爹你怎么不跟着一起到城里生活呢?姨爹笑着说,舍不得这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呀!再说,这里空气好,环境好,不是挺好的嘛。是呀,正是春天。莺飞草长四月天,桃红柳绿燕嬉春。这一切,真实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突然意识到,除了这里,我是否将没有办法在其他地方生活。我莫名地感觉到,那遗忘了许多年的恋人的面孔,很有可能会蓦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把自己脱得只剩裤衩,钻入姨爹的被窝。躺在月光如洗的茅屋里,觉得自己离尘嚣很远,离天堂很近。姨爹说,不早啦,休息吧,你睡里间,我睡外间,我打呼噜,会吵得你睡不好觉。我满含感激地点了点头。水边的茅屋空荡而温暖。我沉沉睡去,不久,就进入了自造的梦乡。在梦中,我突然不翼而飞。小芳找了半天,才找到了我。我已经成了一张肿胀干枯的狗皮。桃花坞的老鼠,和蚂蚁一起出动,正沿着通往冬天的山间小路,把我拖往皑皑的白雪深处。小芳奋力拼搏。终于抢回了我。却不知如何处置。正当她万分纠结的时候,一阵狂风吹来,扬起了尘土和垃圾,把我,把小芳,把桃花坞,像刮走一张废纸一样,从人们的记忆中彻底刮走。
[ 本帖最后由 薛暮冬 于 2012-5-8 01:0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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