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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滴水为界

2022-01-09叙事散文单保伟
我相信是有水兽的。那股神力就来自水兽。傍晚时候,稀稀拉拉的雨并没有吸引人们多大的注意力。看看天,并不阴雨密布。有几只鸡甚至还在街道上迈着八字步,悠闲得逛来逛去,不肯回到鸡窝里。睡了,大家都睡了,这是一个毫无预兆的夜晚。我还隐约听见村子上空的……
  
  我相信是有水兽的。那股神力就来自水兽。傍晚时候,稀稀拉拉的雨并没有吸引人们多大的注意力。看看天,并不阴雨密布。有几只鸡甚至还在街道上迈着八字步,悠闲得逛来逛去,不肯回到鸡窝里。睡了,大家都睡了,这是一个毫无预兆的夜晚。我还隐约听见村子上空的鼾声,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和雷声嘈杂在一起。水兽引领着洪水直奔村子而来的时候,鼾声也没有停止。洪水漫过街道,漫过院落,漫过屋顶,漫过香椿和榆树,漫过村子的上空。你完全可以预料洪水过后的结果,你就自己去想象吧,惨烈的景象我不忍叙述。三百里以外的淄河滩上撇出的那个人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是个八竿子拨拉不着的亲戚。他是洪水过后唯一回葬在村子里的人。每年清明我都到他的坟上烧一炷香,为了他,也为了那些被淹没的不知去向的野魂。
  有人说,是一只水兽侵吞了整个村子。也有人说,是那些草和树木带走了村子。如果那些草和树木还在,村子会平安无事的。草走了,树木走了,顺便把村子带走了。这个话题多么沉重,以至于30多年过去了,当有人提起它的时候,我还能听见说话人粗重的呼吸和唉声叹气。而我知道,是河套上游的那堵坝把村子带走了。豆腐渣工程这个深藏30多年的秘密一直压在我心底,不想和外人道出。否则我会承担一定风险的。至于风险的结果如何,我没有仔细揣度。只是觉得,秘密一旦抖露出来,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些年来,有人谈起水兽,我都会随和着说,是水兽,水兽就藏在河套上游的那堵坝里。
  多年后的一次洪水截然不同。我看到洪水绕开村子,绕开猪圈,绕开鸡窝,绕开一畦碧绿的菠菜,绕开了30年前的故事。我跟着洪水奔跑,我要寻找那只水兽。洪水在一座大山面前停下来,形成一个湖泊。碧波荡漾,在阳光照耀下和煦温存。我脱光衣服,一猛子扎进湖泊。我多像一条鱼,我的双脚是尾鳍,我的肺是鱼鳔,我在用腮呼吸。我的前肢是摆动的双桨,我扭动的屁股是辅助动力。漫游,漫游,多么幸福的漫游。阳光拍打着我的脊索,我感到通透的温暖。我终于看见了水兽,那是一条鲤鱼,它嘴里含着高粱穗子,就在我的前方。我快它也快,我慢他也慢,始终若即若离,就是追赶不上。我放弃了所有的努力回到岸上。一阵凉风吹来,树叶变换着红黄的颜色,整个大山都渲染着浓郁的秋天氛围。
  洪水来得大都不合时宜。有时候,真的需要一场洪水,需要那只水兽。就比如1989年的那个秋天。我要说的与一切敏感的字词无关,只有关干旱,百年不遇的干旱。整个春天和夏天,没下过一场雨。庄稼,树木,石头,所有极不规则的梯田以及场院里的鸡狗鹅鸭,都张着干渴的嘴巴。玉米的点种拖了一个节气,又一个节气。点种玉米都是到几里外的机井里挑水。焦波的一张摄影,轰动了淄博。画面上排起的长龙,全是盆盆罐罐,还有排队等水的人群,标题是“雀峪在呼唤”。我一直以为,绿赛尔矿泉水水源地选在了雀峪,肯定与焦波的那张摄影有关。除了上班,我们都投入到抗旱中去了。地里干得冒烟,庄稼的叶子都焦了,一戳即碎。他娘的,这个干燥的1989。
  枣木在井口,瓠子在井下。沿着井壁下来,穿过一条横道,有一个坑。岩壁渗出的水珠,积攒到坑里。瓠子用舀子把水舀到筲里,然后,枣木拔上来。挑回家去,撒上石灰。——石灰能把浑浊的水澄清。这一年里,枣木的创举是,瓠子先洗刷,然后是枣木,两家人人共用一脸盆水。
  枣木站在1989年的田野里,一片迷茫。桑园里泛着惨白的光。枣木的肩膀在干燥里肿胀。刨坑,撒种,浇水。一担水,二十个坑,等待二十个种子发芽。
  整个秋天,村子里都在骂,洪水呢,狗日的洪水呢,你这千刀万剐的洪水。任凭怎么骂,水兽始终不肯出来。
  到底是如何结束那场干旱的,是下了场大雨,小雨,还是不大不小的雨,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反正是到了秋分的时候,玉米棒子还泛着青绿,玉米粒能掐出水来,就收割了。误了一季,不能再误一季,得赶紧抢种小麦。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适宜。耽误不得。
  在我的年景里,更多的是下着不大不小的雨,我也因此能够种些不干不湿的地。这是我没有离开村子的唯一原因。也是我唯一的期待与守候。
  瓠子和枣木的战争发生在另一场洪水之后。洪水涌到瓠子的院里,山坡上的泥石铺满厚厚一层。铺满厚厚一层的泥石把瓠子围在屋内。气急败坏的瓠子扯着嗓子喊着枣木的乳名,骂枣木的娘和八辈祖宗。瓠子把洪水所作的事情都怨到枣木身上了。如果枣木不改了水道,洪水就不会涌到瓠子的院里。那样,瓠子现在听到的可能是枣木被围在屋子里骂,这个时候或许枣木正在骂瓠子的娘和八辈祖宗。可是,事实正相反。很少占下风的瓠子明显占了下风。洪水渐渐消下去了,瓠子还在骂,骂了个通天地黑。瓠子只顾骂,他的眼睛凶狠地盯着枣木家的后墙,他没看见西山墙的土坯正在被浸透。瓠子听见房梁咔嚓响才感觉不妙。他拼命往外爬。在拥堵的泥石面前,瓠子无能为力,骂声渐渐消落下来。渐渐消落的骂声让枣木感到了奇怪。他爬到院子的半墙上,看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枣木跑到屋檐下,扯起根井绳,重新站到半墙上,朝瓠子扔去。瓠子抓住井绳的一端,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好几次,枣木被瓠子拽下半墙来。枣木终于想起我来,他一脚把我踢醒。我稀里糊涂地跟了枣木跑。结果是好的。瓠子被拽上枣木家半墙的时候,天已擦黑。瓠子接过枣木递过来的烟卷,狠劲抽一口,烟卷被抽去了半截。
  这个破家是呆不住了。瓠子和枣木决定离开村子。他们的儿女们离开这里好几年了,在外面活的也还滋润。这一场洪水使他们彻底改变了主意。离开这里,对,离开这里。不过,在离开之前,瓠子和枣木还是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离开是离开,地盘各是各的,不能混了。院落和房屋是没啥可争议的,问题是院落外面的那片山坡怎么划分。经过一夜的思量,他们决定,以枣木家的后山墙屋檐滴下的水为界,划一条直线,一直划向山坡,直到无穷远,直线的北面属于枣木的,直线的南面属于瓠子的。这个完美的办法,枣木和瓠子都感到十分地满意。天放亮的时候,我看见,枣木和瓠子背着包裹向村外走去。他们在村头的梁子上站了片刻,回头望了望被泥石拥塞的小院,目光沿着那条划定的直线延伸到很远。我知道,那是他们永远带不走的巨大财富。我更知道,这个财富不仅是物质的,更是精神上的孽债。接下来的问题是,我是否也要离开?离开。我的最后两个邻居都走了,没有邻居的村子还能怎么住呢?看来,离开是我不得已的唯一的选择。
  枣木和瓠子离开后,村子迎来最后的一次洪水。洪水漫过四野。很多树倒了,洼子里的一棵高粱没倒。我看见漩涡里的高粱,挺立着一颗血红的头颅。洪水漫过我脚下,激荡浑浊。一条鲤鱼喘着粗气,从我双腿间游过,翘着威风凛凛的尾巴。鱼尾上下摆动或者左右摆动,与鱼身成垂直关系。鲤鱼张大嘴巴奔向漩涡里的高粱。血红的头颅转眼不见了,鲤鱼也不见了。我站在梁子上看着洪水向远处奔去。波涛澎湃,排山倒海。有一股神力,肯定有一股神力,因为洪水总是绕着村子走。它绕过猪圈、鸡窝,绕过一畦碧绿的菠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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