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金黄

沉默的金黄

一
　　生活是不明朗的，何况到了焦灼地期待收获的秋季。 中秋是落雨，落雨前是风。风雨过后，梧桐叶在冷雨中躺了一地，香樟的枯枝横七竖八地摆成了路障，肺腑中有我永世难忘的一种香——香樟叶子散于风中的香味啊，简直使我要陶然地晕倒。
　　这一场将自然的宁静霎时打破了的秋风，在我的印象里挥之不去。柏杨树叶像发疯的巨人，在窗外一阵又一阵地掀起滔天巨浪；我从侧面看去，却像从云端里俯视大海的中心，只见所有的鱼类都被深海中的激流所裹挟，正顺势朝着海面汹涌而来又四散而去。 树叶正在经受它们秋天里的命运。眼前景象令人惊惧不安。精神上不安的时候，往往也是生活最为迷人的时候。这样的时刻很容易过去，今天一切都回复到以往。风不再发狂，叶子已扫掉，香味也没了。我去到学校的健身房，听音乐，作运动。
　　这时候看见怎样特别的一个人：他活泼泼的，披一身金黄太阳！他像学生一样背着包，一走近乎一跳地闲步过来，看见我在对他颔首，于是走近音响，伸手欲按电视机上亮着的开关。
　　这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早上十点来到健身房，碰到我也在，走过来比划一下算是跟我打招呼吧，可是很有点害羞。他瘦长的身体，笑盈盈的脸，非常孩子气。
　　当然我并没有太奇怪，我认识这个在办公室天天见面的同事，平时都是一丝不苟地呼我老师。我问他要看电视吗。他没言语，也不看我。我说，我只听音乐，不想看图像。他于是进里面的房间去打球。我想他也许是想告诉我：你可以开出图像来看啊。他的单纯就在这样的一片好心与他顶奇怪的动作里。

　　　　　　　　　　　　二
　　在音乐中跳舞让我感觉到片刻的自由。如果有更多的自由，我将怎么安排每一天呢，只会更加封闭吧。打开一扇窗，风猛撞进来，抚过我的脖颈。这风有冰的味道了，怪不得古人有“风刀霜剑”的说法。
　　尽管有风，我却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或许下午可以去登山。想到烦心事我就会落入知识分子徒劳无益的感伤。我的脚步像饱食的动物一样迟缓。生活一潭死水，为什么不闹一场事故，闹一些脾气，稍作改变呢。我或许只要适当的安宁，只要好好睡一觉。我忽然想到海明威那样的写作者的空虚心情以及他们对于生命的设局，一个流浪女作家特别的终局：她必定是在怜爱中生长，在热烈中升华，在幻灭中死去的。所有的生命都有一个终局，但是并不一定在秋日到来，也不必忙着选择生命的终局。只有那些特别自爱的人，才不但为自己选择了生的光荣，而且为自己选择了死的尊严。
　　男子，阳光，秋风以及音乐，也同时让我体会到了处于沉寂状态的生命活力。生活是值得爱的。但是谁会通过爱别的事物来爱自己，突破一切主观想法，放弃一切想入非非，进入实实在在而又平凡琐屑的生活中来呢？
　　我们如何爱那最后一朵夏日的玫瑰花，如何爱这一树正艳的金黄色槐花呢？一朵玫瑰花，如果我看见了，便会去摘掉它，不然它就被别人摘掉了。先下手为强，美是有限的存在。一树金槐花，我看见时已经得到满足，它激发起来的，不是占有欲，而是愉悦感。或许我也想采一束，但是它那么多，好像采之不尽，也就不急着去采。或者槐花的香与美，无法与玫瑰给人的一个独立世界相比，所以人们才不愿意费心去采。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能够知道呢？
　　窗外的风儿，窗外的花儿，都向我暗示着淡淡的生活的意味。在人类的生活中，大自然占的位置是不是很重要呢？为什么用心地看这些花朵，我总会感觉在快乐与悲伤中沉浮呢？

　　　　　　　　　　　　三
　　我的胡思乱想或许是因为一夜没有睡好，而且被这秋日的风所伤。秋日一到，风声便来。我忽然感觉到自己变得陌生，有些畏缩，有些无所谓，似乎我从来没有被这秋光所打动，从来没有把自己的精神凝聚起来感受自然中的美与力，我只是知道自己的心，自己的感觉，甚至把自己的感情，发泄到无辜的风雨上面，好像生活过得一团糟倒完全是由于大自然风雨相逼一派混乱，好像自己竟然是世上无限脆弱而珍贵的宝物，连风吹都会对自己造成损害，连土地上长出的花草，都是对自己的损害，因为那些花草的自足会让我看出自己的绝望和空虚。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鲁迅先生真是一个复杂的人，他居然也在文章里讨论希望与绝望。对我而言，希望与绝望的冲突产生的时候，就是一个人开始自知，并且变得贫血，渐渐失去活力的时候。
　　活力。当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感觉它竟然带着明显的伤感意味。不用说，一个伤感的、不顺心的早晨，就是一个失意人生的缩影。我如此被动地陷入孤独寂寞和自我否定之中，无法自我拯救——拯救者是不存在的，爱是不存在的——只是活力尚没有消灭殆尽。残存的活力都在苦笑般的崎岖的面容上，黯淡的文字里，心底黑暗的地窖里，那地窖是蛛丝与尘埃，是头屑与心灰。这样已经很好了，活力有时是具有毁灭性的，比如活火山的令人震恐，比如安娜对于渥伦斯基的世界的颠覆。人生趣味与目标全都湮没在琐屑及至死亡之中。到处是毫无悬念的生活，无可抗争的命运；爱情的失败者，命运的牺牲者。只求能够捱下去，带着人生的失败与茫然之感。沙漠一般的寂寞，死灰一般的生活。人生只有回忆，没有救赎。比如身体的结合或者婚姻，并不能拯救一个人的爱情。而且活力，这世上如此稀罕的东西，也会在岁月里，一天一天减少，使人变得老态龙钟，麻木不仁。
　　然而活力，毕竟是生生不息的生命所具有的力与美的表演，它是不会自行消失的。它被爱激发起来，像是秋风使桂花的迷香浓郁起来一样。活力是生命力，使花开了又开，使人们爱了又爱，使蜂儿忙着采蜜，使爱情意外孕生。活力总是压制不住的，我在这个不相干的男子身上，看到了岁月给予我的恩情。我的心还能辨认出自然风物所具有的活力，这使我颇感欣慰。因为我在身边的亲人身上，总能看到这种活力，这种单纯与明亮。想到这些，我秋气深重的心便不再那么沉闷，我想一个人固然少不了绝望之感，也绝对无法抹杀这个世界的新生事物，那早上的阳光，金黄色的槐花，每一时刻的感觉，都是珍贵的希望或者记忆的所在。
　　　　　　　　　　　　　（2010-9-25）
[ 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10-9-27 12:4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