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华

　　看到这三个字，心底就生出了一丝缠缠绕绕的怜惜。
　　我一向对花鸟鱼虫不是很上心，很少与一些花花草草磕磕碰碰，更谈不上牵牵扯扯了，但是也不乏有花缘。譬如，我所住的院子中间一栋楼房围墙转角处的一窝牵牛花。我不从我住的那栋楼房的门面房穿堂走到大街，就须途经她，右拐再右拐尔后出大门，走向繁华的大千世界。
　　我大概是2003年搬到此处住，但直到2009年夏秋之交我才与她结缘。也不记得是一个怎样的早晨，有着怎样的薄雾，一如我的记忆之灰蒙蒙吧。准确地说，我不是被她的风姿，女子身上撑得饱满的裙裳迷住，而是被她的颜色牵住了我的目光。牵牛花在我们小县城是一种常见的花，她太平常了，但我却是第一次遇到这种颜色的牵牛花。我以前大约遇到过白的、红的牵牛花，白的过于简单，红的过于俗艳，她端坐在天色欲晓的灰色帷幕中，闪烁着沉静的蓝。就是那神秘的蓝吸引了我，且深深地吸引了我，让我挪不动脚步。
　　——高天淡远，面对她身处秋天的淡容自如，面对她的宁静不事喧哗，她让我见到了自身的鄙陋，见到了自身一颗浮燥不安的心。当时，我用一首诗写下了心灵的那份震颤，写下了我薄雾一样四起的忧伤。诗句那样直白，那样真实。
　　“我想写下四五朵蓝色的牵牛花
　　她们开在秋天的拐角处
　　一茎藤蔓恰好地把它们缝补在
　　日子的灰墙上
　　让贫穷充满了生机”
　　这正是她或她们的可敬可爱之处。这围墙本应该如戏里唱的“曾经姹紫嫣红开遍，到如今都付予断垣残壁”，我们窥到的应该是秋天的破败。她给我的感觉如同穷人家洁净的女儿，面相端庄，穿着干净的蓝，茅屋陋舍却不掩其风姿。她让我一颗颓废的心在这秋日里逐渐苏醒。我还在想或许她就是《诗经》里那个怀人的女子，“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她静静地等待意中的人来赏。我或许就是那个千年前践约的男子，她心目中的青衣书生，在这个秋日灰雾的早晨，不经意间来完成一份前缘。那生活中不透气的灰层是我渴望挣脱的厚重的茧，但我又不是一只能够时时破茧而出的蚕。而在这个灰蒙蒙的秋天的早晨，在这面破败的围墙上，这朵蓝颜，就是一只正剪破灰色茧的蓝色的蚕，轻轻柔柔歇在藤萝上，作展翅状，让整个秋天充满希望。
　　“那些土坯上的绿叶
　　春天一走就容光锐减
　　开始了自弃”
　　——一幅众生像。
　　“与之相隔一条环形的路是操场
　　再是宿舍
　　宿舍后面就是大街
　　它们是世界喧闹的缩影”
　　这就是我所处的俗世的环境，是被我过多地关注以至困扰的。我每天把日子与那条喧闹的大街相连，眼光停留在来来往往的俗人俗事上，而忽略了点缀在一隅的细小的美、清雅的美。
　　“我从喧闹处走来
　　从俗世的生活走来
　　一直不敢惊动她们宁静的美”
　　她让我沉默慎言，心怀羞愧。
　　牵牛花谢了，在我不知晓的时刻，我用一首诗结束了与她的初恋。就像人世间的种种际遇，终究是彼此西东，只在心底沉淀着美好的感觉。
　　而我现在再动心为她写下这些文字之前，我对她还一无所知。关于她的家世、她的品质、她的特性，都无从知晓。我不是一个爱花的人，不是一个重情义的君子，吸引我之过去还仅仅是它的外颜以及因外颜所引发的美好想象。
　　日子从2009年跳到2012年。经过那电光火石的一刻后，之间依然还有着无数次的再相遇。只是彼此熟视无睹地擦肩而过。她可曾对我还怀有过热切的期盼，如席慕蓉《一棵开花的树》。但她只是安静地活在我的目光之外，不给我的生活带来任何色彩。直到某天的一个中午，它突然跃入我环顾的视野里——我目睹了它风中傲然伸展的紫。紫色过于艳丽，不是特别打动我的颜色。略略失望之余，突然存了疑虑，我以前遇到的蓝呢？那有着深入骨髓的孤独的蓝，那深深打动我的蓝呢？这个疑虑到底只还存留在浅层面上，如风动涟漪，微微的。
　　日子和从前又有了许多不同，除了世事的变迁外，心境连同爱好也有了小小的变化。因为女儿学画，结识了几位画家，我飘若浮尘的目光渐渐不再在空气中轻扬，尘埃落定，变得结实，停留在小银幕般的画布上。
　　“光线照射到物体表面时，一部分色光被吸收，一部分色光则被反射出来，所反射出来的色光作用于人们的视觉，就是物体的颜色。好像太阳光下的红花，便是太阳光中的橙、黄、绿、青、紫等色光被花吸收，只有红光被反射出来，使我们的视觉感觉到花是红色的。”原来，物体是没有颜色的，颜色来自于光。那么人群中闪现的不同面孔也是因为光色而呈现出来的不同吧，“明镜本无物，何处惹尘埃”，“色即空，空即色”。红黄相调成橙，黄蓝相调成绿，红蓝相调成紫。世间所有的颜色都是由红、黄、蓝三原色调配成，如同母生子。蓝色的牵牛花为什么变成了紫？在某个夜晚，我突然产生了在色彩学与牵牛花之间由此及彼的联想。牵牛花早晨是蓝色的，中午却变成了紫色？如同一个妖娆善变的仙子。联想到舞台变幻的灯光下衣裳可以变幻出不同的色泽，那么牵牛花颜色的改变一定是因为光，那云层中刺出来的阳光。早晨的阳光和中午的阳光是不同的，一个斜视，一个直视，一个淡，一个浓。中午的牵牛花一定是过多地吸收了阳光中的红色，红蓝相调成紫，从早晨的蓝变成了中午的紫，符合色彩学知识。我带着我的“顿悟”开始对牵牛花怀揣一颗探究的心。
　　我刻意于早、中、晚走过她，她从来没有吸收过我如此多的目光。有没有因为我的凝视，她多了一份淡淡的红晕。而关于我对她由蓝变紫的色彩宏论还只停留在我的臆想中，没有得到权威论证。但确实不是我看花了眼，她早晨穿一袭蓝裙，中午穿一袭紫裙，生命向秋日展示出不同的颜色。
　　关于牵牛花的名称由来有两个说法：一是根据唐慎微《证类本草》记载，有一农夫因为服用牵牛花种子而治好痼疾，感激之余牵着自家的水牛，到田间蔓生牵牛花的地方谢恩；另一种说法是因为牵牛花的花朵内有星形花纹，花期又与牛郎织女星相会的日期相同，故而得名。
　　恰好，又从日本作家清少纳言《枕草子》一书中看到了有关牵牛花的片语。我只知道取其形，牵牛花还有一个俗气热闹的名字叫喇叭花。民间还叫她勤娘子，是因为她天未亮就早早开放。“朝颜开兮待露沾，旋开旋凋何匆遽？忍心不睹兮减憾嫌”，却不想，在日本她还有一个美得让人叹息的名字，深藏在古书里，叫朝颜华。华古同花。“朝如青丝暮成雪”，此花朝开午谢，只略胜昙花。鲁迅先生还有《朝花夕拾》，而牵牛花只能朝花午拾。不过整体花季较长，6-10月吧，原来我每天路过的牵牛花都不一样，每天闪现的是不同的颜面。朝颜华，人生如朝露唏，露水一干，她的生命就差不多走向了最华美的谢幕。这个素白的名字如同“红颜薄命”四字，让我生出无限惆怅。
　　我不再把爱停留在她的外在。虽然她曾经用美的外颜把我停留在了那个永恒的早晨，那个闪烁着蓝的梦幻里。经过了这么长的时日，我才真正懂她。我要学习她的至勤，晨起梳妆，在别的花朵还绻慵在甜美的梦乡时，她就缓缓地打开了自己，用一袭沾着清露的华美的蓝色绸缎点缀着灰蒙的天地。而在阳光最灿烂的中午，在人生蓝得发紫时，她就慢慢合拢自己——“在我最美的时候，我决定谢幕”，入殓阳光的棺椁。完整地开，完整地谢，光鲜地来，光鲜地去，你何曾看到她半点衰败的容颜、残花败柳的身姿，这何尝又不是人生的大智慧？我最需要学习的就是这份活着的洒脱、活着的精彩。日子一天一天重复，她和她们要在短暂的光阴里，让生命活出不同的色彩，尽情展示生命的美，如凤凰涅磐。
　　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忘怀生命中的这份相遇相知，在我愈来愈衰败的光阴里，在我视线所及处，不时浮现出一对蹁跹的蓝衣仙子、紫衣仙子，她们分分合合，裙裳缤纷，舞出生命的绝美。
　　她再也飞不出我的情思——朝颜华。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我记住了秋日墙角里那份蓝紫色的静静等候。她只想用芳香的半日，换取我目光流转处刹那的爱怜。“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般的开落……达达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我是归人，年年策马秋日赶赴那蓝紫的密约！
　　 [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10-11 21:0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