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薄如纸
2022-01-09叙事散文零落如雨
面前放着一张白纸。但它站错了位置。它不该站在一个情绪如此糟糕的人面前。它的运命可想而知。先是被撕成两半。撕裂的声音极为刺耳,仿佛尖刀划过。然后四半。然后八半。依次递增。结果是碎成齑粉。它消亡如此之快。一眨眼的功夫,它便消散了原来浑全的身形,……
面前放着一张白纸。但它站错了位置。它不该站在一个情绪如此糟糕的人面前。它的运命可想而知。先是被撕成两半。撕裂的声音极为刺耳,仿佛尖刀划过。然后四半。然后八半。依次递增。结果是碎成齑粉。它消亡如此之快。一眨眼的功夫,它便消散了原来浑全的身形,成为一个人情绪的牺牲品。我想,白纸也是有生命力的。包装,写字,画画,折叠,覆盖。甚至可以变成纸鸢,飞上杨柳枝头,做飘摇之梦。但是,它被外在的力轻易摧毁,变成一小撮垃圾,面目全非。散乱在冰凉的纸篓中,我似乎听到它无声的啜泣。
这让我想起目击者说的一件事。那天夜里,学校四楼南端的男厕所,有人蹲着,有人站着。一把利刃刺向蹲茅坑的男孩,正中心脏要害部位。厕所的灯光战栗,没人注意灯管的表情。几丝风溜进来看看,仓皇退出。血的红,是鲜红。男孩用伤着的手捂住腹部,却捂不住深深的伤口。血顺着雪白的衬衫汩汩流淌,就像曾经看过的趵突泉。空气里弥漫血腥的味道,屎尿的味道,男孩粗重的呼吸味道,周围孩子的惊恐味道。男孩没来得及提起裤子,屁股没来得及擦干净,心脏便停止跳动。一个鲜活的生命瞬间消亡。恶之花开在那把刀尖上。手持刀柄的男孩睁大惊恐的眼睛。第一反应便是扔掉刀,快速逃跑。他逃了一夜,第二天便投案自首。刚满十八岁,肯定是死刑。周围的人都这么说。他们没想过早地结束生命,花一样的年华却奏出血淋淋的休止符,画一个永远无法圆满的句号。到底是什么让他们产生魔念,断送自己如水般灵动的生命,我不得而知。
求生是本能。佛说,因果轮回。望窗外,银杏树早已长过窗棂。三年前,它被移植道旁。小得像三岁的孩童。那场可怖的雷电击中很多目标,比如高大的洋槐,比如摇摇欲坠的民房,比如电杆上忙碌的工人。银杏却躲过一场灾难。不止雷电,还有风雨,还有霜雪,还有敲骨吸髓的地震。趴在窗口,望着银杏云卷云舒的神态,我常常惊叹生命的坚强与柔韧。银杏树下的三叶草,草丛中的月季花,月季花心游走自如的蚂蚁,它们年年繁盛荣枯,永恒如月。一次次风雨洗礼让它们练就生存之道,长得跟邻家的小男孩一般,结实,健美,有几分调皮。可是,我总担心会有一场更大的灾难降临。窗外的一切连同窗内的一切,有生命无生命的实体顷刻间烟消云散。就像汶川那场无法预测的地震,消亡的何止是人?
我们无法左右天灾。雪灾。洪灾。旱灾。震灾。虫灾。面对这些灾难,我们束手无策,眼看着鲜活的生命被无情地吞噬,只能闭上眼睛,让泪水闷声流。但我们可以预防身体从内部裂变。散步。打球。踢毽子。日日重复一些强健骨骼的运动,让自己如藤蔓一样盘绕强劲的生命之树,越攀越高。印象中,哥就是这样做的。那个春天,他走进我的视线,乐呵呵地笑。我想到弥勒佛,是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的弥勒佛。他的笑,纯粹,平和,善意。说话的语调平稳,没有平平仄仄的音韵,直入人心,却能化解万千郁结。他走路稳健,上下有节奏的起伏,没有左右摇晃的倾斜。每次走在他后面,我总会想到大山的沉稳。这样的人应该有山一样永恒的生命力吧。谁能想到,燕子南飞时,他去南方出差,在烟雨濛濛的江南,在回归的火车站入口,猝然间便失去心跳。他们说,一行人正在进站,听见书掉地上的声音,回头看,他弯腰去捡。腰弯下去,再没直起来,顺势躺在水泥地板上。刚才还红光满面的他顷刻间脸色煞白。送到医院,心脏便停止跳动。他们说是猝发性心肌炎。消息传来,我蓦然失语,难以置信。一直健壮的他怎么会没有任何预兆的走?还走得如此之快?他说过,还要带我草原,看天蓝得何等纯净。还要带我去沙漠,看骆驼走得何等坚毅。他还要帮我插上鹰翅,让我飞至事业的峰巅,俯瞰一切低俗。但是,他温厚的手掌渐渐冰凉,再没有牵引我的力度。他毫无表情地躺在冰棺。没有风,没有雨,没有雷鸣和闪电。只有哀乐时远时近,时隐时现,在祭悼会场回旋。我从他头部走到脚跟,把那本他从不离手的《中国教育》轻轻放在他手边。看着他浮肿的手掌,我的泪如泉涌,一串串滴落他的掌心。如果是以往,他定会递我一片纸巾,拍拍我的肩膀,咧嘴笑一个大度的弥勒佛,我便会忘记一切烦忧。现在,他闭着眼睛,眉心没了笑容。胸膛没有起伏。心丢在南国的烟尘里,碎成乱石,被谁踩在脚下,生生地疼。他的心脏到底是什么生成的呢?为何比我手中撕碎的那张白纸还要脆薄?
燕子去了,燕子会再回。而他,我亲爱的哥,萍水相逢,叫他哥才几年,他便撒手而去,把疼痛结在我的心尖。我的心脏似乎也在不规律地跳,不知哥在天堂是否能听到?哥住过的老房子,燕子衔草筑窝。一窝乳燕夜夜悲鸣。白发娘亲攀爬木梯,把糯米虫放进窝边。那个秋天,老燕子不吃不喝,留下一窝嗷嗷待哺的乳燕,追随哥离去。它的心也是为哥而跳吗?它的心也是为哥而止吗?
其实,早都想结束自己的生命。用极端的方式。二十年前大弟被压倒高墙下,我想过。小弟离家出走音讯全无时,我想过。听到哥千里之外传来的噩耗,我也想过。但是,我现在还活着。我常常会敬畏我生命的坚韧,如秋风中的芦苇,风吹不折,雨打不凋。芦苇在河心摇曳一片洁白,与流云唱和,弹奏生命劲厉之歌。河水激荡出愉悦的曲子,一浪一浪地腾跃。我的心也变得苇丝一般柔韧,唱着轻盈盈的歌,走过弯弯曲曲的河道。身后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仿佛流动的岁月烙下的印记。回头看,那些足迹,歪斜,醒目,散发着抗争的意味。
哥走后,我珍惜身边每一份亲情,每一份友谊。我不要任何人再从我身边猝然走过。有人说,积善成德,德成则寿长。因此,我会轻轻扶起路边歪斜的一棵杨柳。我会给断路的蚂蚁架一座小木桥,木桥上撒满金黄的小米粒。我会捡起满地的落花,让它们入土为安。我会给沿街行乞的人掏空口袋的钱。我会给失去母亲的学生最温馨的母爱。所有的一切,只想换回身边亲人朋友的平安健康,快乐如愿。
五月轮回着,姗姗而至。它的步履沉重。重得让国人窒息。徐老师,他开车从我身边过。停下车,他斑白的头发像秋天的芦苇,风吹,便一浪一浪地动。白得耀眼的衬衫没有一丝折痕。这是他的风格。六年前退休时他这样。六年后他依然这样。只是白发更白,笑容中多了几道皱褶。他说,这个五月,我们该做点什么。我点点头。说着,车便从我眼前徐徐而去。留下一行浓荫的行道树,自顾自地绿着。我不知徐老师会做点什么。但是他一定会做。我们都会以不同的方式做一些有益的事,让汶川的废墟燃起希望的篝火。徐老师现在另一所学校继续忙碌。他说感觉不舒服,去医院做心脏造影。没想到,上下楼梯还和同事说笑的他,走进病房,一针下去,心脏便停止跳动。国祭的日子还没有到来,祭悼他的会场哭声一片。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祭悼十万亡魂吗?为什么要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刚买的新车停在医院门口,围观的人还在不住地赞叹,他却倒下去,再也没站起来。车座的体温还在,人却不在。物是人非,远在外地的儿女如何相信这噩梦般的事实?他们归来,喜欢说说笑笑的父亲却躺在冰棺中,平静如睡着的隐士,不为一片哭嚎所动,不为人间情爱所动。他的灵魂脱离肉体,去寻找一方乐土,养鹤牧牛,种豆点瓜。
他才67岁。正是夕阳最壮美的年龄段。他说再干三年,就去儿女身边,尽享天伦之乐。他构筑一幅极为悠闲的生活图景,还没等到实现,就被忙碌压垮心脏。生命终止,天上一定会有颗星星陨落。小时候,爷爷坐在院子里乘凉,指着天上繁密的星星对我说。爷爷走后的那个夜晚,我发现天边的确流走一颗最亮的星。如果真的这样,那么,一次次令人恐怖的灾难,会流走多少星星?怪不得,我现在每次遥望夜空,天上的星稀疏如荒原的禾苗,零零碎碎,时有时无,若隐若现。我找不到属于我的那颗星,它隐藏在神秘的天穹,偷窥我的行踪,瞩目我长淌的泪水。我想,我生命的长度是它给予的。我应该怀着感恩的心夜夜祈祷,祈祷我还活得健旺。
人生在世,我们无法预知生命的长度,但我们可以拓展生命的宽度,让生命的价值如磐石一般厚重。像哥,像徐老师,还有许许多多像他们这样的人,他们无法延长自己的生命,却用全部心血浇灌生命之花,让这些花儿开在每一位活者心中,绚丽夺目,永不凋零。何必一时冲动,损人损己,死后也要遭千万人唾骂?
起风了。窗台的吊兰摇曳生姿。流动的青翠展示生命的鲜活。我关上玻璃窗,轻轻拿起又一张白纸,怀着虔敬之心,铺平它。我小心翼翼地在白纸上勾画,勾画生命中那些远远近近有罪无罪命如纸薄的人。不划伤一个角落,给他们每人画一条通往天国的路。路上画满万物的光辉,有云雀的舞蹈,黄鹂的鸣叫,紫薇的花香缭绕。
2009.5.23.21
3374字
[ 本帖最后由 零落如雨 于 2009-5-29 09:5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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