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的南河堰（之四）

我童年的南河堰（之四）

南河堰于我的记忆是清晰的，且那么亲近。我总是用目光抚摸它周围的一草一木，还有那坡岗上的小山丘。我总是闭着眼睛，数着那些黄土岗下一座又一座渐次隆起的新坟。那些清晰的面孔，在脑海里如电影一般闪现，他们那时的音容笑貌一遍又一遍地映照在南河堰镜子一般的水里，时而光鲜无比，时而被风轻轻吹皱。

可我那时对这些故去的人又是那么地生厌。我跟着母亲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我嗅不惯它们身上散发着汗腥臭的气息，还有他们大声说话的声音，将我的耳鼓震得嗡嗡作响。我总是躲在母亲的身后，瞧着他们被太阳晒得油汪汪的脸，还有赤裸的棕黄色的皮肤。我怎么也忘不了我与母亲刚来到这个村子的那天，那些男人曾醉态十足跌跌撞撞地与母亲开着低级下流的玩笑。母亲蜷在床头的角落里，任他们调笑。我不明白母亲何以有那么大的忍耐力，她不愠不火，偶尔还露出浅浅的一笑。

我抬眼看见父亲兴冲冲从外面走过来。他见我一脸的泪痕的模样，狠狠地朝我瞪了一眼。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将父亲也归纳为那一群人里，觉得他跟他们没什么两样。我曾经恶作剧地将父亲织草苫用的小砖头丢进臭水沟，将他薅秧草坐骑的木洋马糊上臭塘泥，我将他无事总爱翻看的圣经丢在屋檐下，任雨水一页页打湿……

我也曾如一条四处流浪的狗，不知将自己小小的心身到底该要安置在哪里。我赌气坐在南河堰的河堤上，看那被风轻轻吹皱的塘水，听那从堰漏里哗哗流淌的水声。此时的天是空旷的，有鸟啾啾着飞过头顶，一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我不是飞鸟，我只能呆呆要坐在南河堰的河堤上，听水声呜咽。南河堰或许就是一个容纳流浪的地方吧，那些野花野草，在这里尽情绽放，还有那些孤零零的坟茔，是那些逝者的灵魂安息的场所。

我在那里碰到了一只被主人遗的狗。我看到它的时候，它正恹恹地蹲在堰角坡地上方的一座坟茔旁。它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目光里一阵惶惶，随即就平静下来，伸出红红的舌头，歪了下头，一脸审视的样子，仿佛它原本就是这里的主人，而我只是一个不速之客。它的跟前有黑黑的窝头，看来它的主人将它遗弃不久，随身搁置的口粮还没被它吃完。它的样子很是威武，只可惜前腿以下已长满了红红的瘌痢。

我从它的眼神里，漫出了记忆里那条总也令我念念不忘的花狗。多少年以来，我都不知如何去描绘我儿时那个一直陪伴我度过寂寞与孤独的狗儿。在我的老家李老庄，那个阴暗潮湿的房屋里，我与我的花狗静静守着无声的时光。它眼里流着水一样的温柔，时尔歪着头，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或伸耳聆听我轻轻抬起的脚步声。如果它觉察出我想要起身去不远处的舅舅家，立时会打出一个响鼻，兴高采烈地在前面引路，偶尔会停下来，回望着，一刻也不肯将我拉下。它有很多许多狗们不具备的好习惯，比如吃饭的时候，它从不眼巴巴地望着；从来不吃别人给的食物，更不吃屎；放在案子上的再好的吃食，它也绝不上前闻上一闻的，因为它知道这不属于它……

我被母亲牵着小手，走出李老庄，走出那个令我无法再去回顾的村庄时，我才想起我的花狗，我忘记了它另一个致命的弱点：它最远的地方就是送我到村口，再不肯朝前迈进一步——它以为我又如以往那般跟母亲去镇上赶集，中午的时候就会准时回家的，它好好地守在门口，耐心等待……我无数次想像它等我归去的模样，它一定焦躁不安地门前徘徊不定，时而抬头朝村口张望，时而朝天空发几声哀鸣……

然而我终于没能再回去。那是一个大雾天，懵懂的我被母亲牵着小手，走出李老庄，我一如往常，羔羊般地跟在母亲身后，一不小心就被母亲带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当我得知再也不能跟我的舅舅与舅妈，还有我心爱的花狗儿待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便开始隐隐作痛，我曾经捶手顿足大声哭叫，我想立即就再转过头去回我的李老庄……

现在，李老庄已经成为我记忆里遥不可及的村庄，那里是我人生经历的第一个驿站，那里居住着我的舅舅与舅妈，还有我昔日的伙伴——形影不离的花狗。他们令我终生都不能相忘，虽然我一直都不敢过问他们的生活。我只能对着那些逝去的岁月，挥一挥手……

如今，南河堰也最终成为我人生里最温热的记忆。当我以第一次离开李老庄的方式，离开南河堰而漂泊的时候，我明白，人的一生最可怕的就是面对分离。但我终需面对，因为我已学会了面对那些陌生的气息。就如我最初面对南河堰，面对它容纳我一颗孤独与寂寞的心。我深切明白，那些逝去的日子里，南河堰已经成为我人生间接的第二个驿站。而我今后所要面对的异域，我不会再如当初面对南河堰一般的愁苦，因为我的背上有一个沉甸甸的行囊，这行囊里，装着两个曾经生我养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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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非花非雾 于 2010-4-29 17:3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