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泉边

阳光灿烂。是桃花坞的阳光。我刚把头伸出残冬，便邂逅了故乡的春天。沐浴着一路阳光，我沦陷于无边的春色无力自拔。那些花朵，在桃花坞的山坳里，在蝴蝶泉边一只倾斜的陶罐旁，热热闹闹地开放着。它们是这个春天的花朵，更是千百个春天的花朵。其实不仅仅是花朵。还有如花朵般的蝴蝶。我在林木碧草之间且歌且行。我知道，这便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桃花坞的春天。虽然离开家乡已经三十年，每年春天，歆享这迷人的春色，已经成了我必修的功课。
　　蓝天，暖阳，春风，还有蝴蝶，它们还在，一直都在。它们哪里也不去，它们一直诗意的栖居在桃花坞。这个春天，当我再度置身故乡，痴迷于旖旎的故乡春色，它们一眼就认出了我。它们纷纷用自己的语言跟我打着招呼。我听得懂这些语言。我的泪水被春日的阳光打湿。我看见一只在蝴蝶泉边一直飞翔着的蝴蝶，忽然站立在一朵桃花上，望着我，小小的目光一直望着我，如同望着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它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吗？我毫不犹豫地向她笑了笑。在它的引导下，我来到了不远处的一户人家。我记得，糖瓜王一家一直居住在这里。
　　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那时，我因为得罪单位领导赋闲在家。曾几何时，心情郁闷到了极点。糖瓜王多次有意无意地到我家，和我促膝谈心鼓励我天无绝人之路要我不要有心理负担还说如果单位不要我他就教我如何做糖瓜。他还多次邀请我到他家做客。那天下午，我踏着一地阳光走到了糖瓜王家。我们坐在他家的堂屋说东道西。我对糖瓜王也有了更多的了解。他是复旦大学的讲师。因为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桃花坞接受劳动改造。他说他也曾经消沉过，甚至多次有自杀的念头。但是，他终于逐渐战胜了自己。现在他觉得活着很有意思。他还给我写了一副对联，处世如珠且学圆，立身似石先求稳。我的心情觉得开朗了许多。却有一只蝴蝶在屋子里欢快地飞来飞去，它一会儿落在我的肩头，一会儿落在糖瓜王的膝盖上。他的夫人端来了一大盘子糖地瓜，我说，不饿哩。她说，吃吧，好孩子，不用客气。我知道，这是糖瓜王的拿手绝活。他的外号糖瓜王正是由此得名。看着自己碗里的糖地瓜，晶莹剔透，香味四溢。盛一勺放在嘴里，啊！真的甜透心呀！那种甜决不亚于世界上的任何一种甜，因为它真的会侵占你的整个身心。我们的身边，阳光仍在漫天飞舞。他的正在上高三的女儿小蝶放学回来了。糖瓜王说，你们年轻人聊聊吧。我和小蝶聊起了文言虚词的用法，聊起了如何辨析和修改病句。终于到了告辞的时候，一只蝴蝶忽然跃到竹枝上。她只轻轻地一跳，很多的露水便滚落下来，掉在地上，浸湿了泥土。
　　那是一只春天里幸福的蝴蝶。如同花朵一般的蝴蝶。她沿着山岗的斜坡飞翔，她沿着清澈的溪流飞翔，她把桃花坞的天空衬托得更深远，更蓝，她把桃花坞的草地衬托得更柔软，更绿。她高举着无数在风中不会熄灭的生动的火焰。她驱散了我心中的阴霾和惆怅。在故乡闲居的一年，我渐渐地从消沉中振作起来。我一方面帮父母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如栽秧，锄草，抽水，割稻等，一方面利用农闲时间重新阅读了大量的中外名著。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我开始走上了写作这条路。现在，写作已经成了我心灵救赎的唯一道路。我也常常被邀请去辅导小蝶。小蝶的成绩日新月异。不久以后，她顺利地考取了复旦大学。糖瓜王非常开心。宴请全村父老乡亲的时候，他非要我坐在首席，还要我讲话。
　　许多年后的这个春天，父母早已在城里赁屋居住。我再次回到桃花坞。和朋友一起游玩了已经被开发为国际旅游度假村的桃花坞。我顺便打听糖瓜王的下落。朋友身为一镇之长，似乎对他很熟悉。他说，你到蝴蝶泉边找找他，他每天都去那里钓鱼。朋友驱车沿着村村通公路，我们一起来到莺飞草长的蝴蝶泉边。远远地，就看见蝴蝶桥下，一位老人正坐一块巨大的岩石上独自垂钓。他的旁边，蝴蝶在漫天飞舞。老人正是我一别经年的糖瓜王。他的模样没有大的改变，只是两鬓已经飘霜。他的妻子已飞翔成山中的蝴蝶。他的女儿小蝶也早已在上海结婚生子。他在上海生活了一年以后，执意回到了桃花坞。他说，他实在不习惯囚笼般的生活。他每天都到蝴蝶泉边垂钓。我知道，他一心要把所有有生的日子留给始终如一在这里陪伴着他的蝴蝶，留给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不知什么原因，一看到糖瓜王我就倍感亲切。我总觉得他就是许多年后的我。我不止一次和妻子女儿说，等我退休以后我就回到桃花坞。每天钓钓鱼赏赏花爬爬山听听鸟语。而且，虽然父母的户口已经迁往城里，但是，在我的建议下，我家的祖屋还为我保留着。也在蝴蝶泉边。我想，这里是我的出生地，也一定是我的终老地。我在想，如果有可能，来生我也投胎成河畔的一株水草，或泉边的一只蝴蝶。在青山碧水间诗意的栖居，好好享受故乡的水光山色。
　　这样想着，我便脱掉鞋袜，一步一步走进泉水中。水浪温柔地拍打着我，如同在抚摸一位走失已久的亲人。偶或，一只隐居在青山碧水间的蝴蝶，在水草与水草之间逡巡不已。或者，把在桃花坞的天空里飞得疲倦的翅膀，很古典地降落在我温暖如初的左肩上。如同一些民间的剪纸，被贴在宋词的封面。更像一群临近天堂的使者，带着我故乡滑落在流水上的音乐，剪一匹春色给我。其实，空山还是那个空山，人语还是那个人语。没有什么能够替换，那个在绝句里格外传神的鹿柴，即使我饕餮了那么多的声色那么多人世间的欲望。这样想着，猛一抬头，糖瓜王已经绝尘而去。这一刻，只有我一个人兀立在桃花坞迷离的春色中。这一刻，我从头开始，交出自己的身体。直到它在故乡开出惊世的花朵。

　　仍有一双眼睛忠诚地注视着我，我知道，是蝴蝶，肯定是蝴蝶。她在水面上追逐一枚渐行渐远的落花。她注定要怀揣小小的失望，无声地落在我伸出的手指上。却始终温情如初。也许是接受了神示，忽然间它生动了起来。芳草丛中五六只蝴蝶同时跃出，呼啦啦排列成五颜六色的花朵，在桃花坞的春天里笑傲，绽放。也许，二十年前的那只蝴蝶，战胜了岁月中的风暴，霪雨，狂雪，寒冷，早已儿女成群？现在，这和谐的一家一直绕着我盘桓不已。它们一定认出我是它家的远房亲戚，一个走散许久的亲人。也许，它们这就要把我带回家，带回到绿水青山的桃花坞？

　　其实，除了蝴蝶，蝴蝶泉边还有很多人。比如我的爷爷，奶奶，他们安静地长眠在蝴蝶泉边。他们一言不发。但是，他们须臾没有离开这里。许多年前，他们把陶罐码放在蝴蝶泉边。现在，我用双手抱着陶罐，在蝴蝶的引领下往泉边打水。他们把一朵又一朵鲜花画在汩汩流淌的泉水边，让我用打来的水，生生不已的浇灌这些和我一样绝世的花朵。而我喂大的花朵，一条一条游回最早的河流。如同一个一个婴儿，回到最早的母亲。现在，我解开头顶的云朵。我将洒下更多的泪水雨水血水滋润我的蝴蝶我的花朵。我知道，只要我不走开，我就能最终爬上故乡的河床，我就能看见满天的繁星，和所有亲人的脸。

　　现在，我正在弯腰，缝补一生的裂缝。我要借助于天黑前的微光，重新投胎成一只蝴蝶。另外一只蝴蝶悠然间扑进我的怀抱。你好呀，美丽的天使。你长得像糖瓜王，也像我的爷爷。细细看来，你更像我的奶奶。你曾经像我一样受伤，呻吟，啜泣不已。我伸出战栗之手，给了你一根青草。然后，没有人相信，你带来的爱情如此辽阔。我们翩翩起舞。此刻，众花正在移动。它们正在一点一点移走我们头顶曾经浓郁不散的云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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