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老油坊

走过老油坊〔文／付熙君 〕
　　“刘彦昌哭得，两眼泪汪汪——” ，村委会的喇叭周末大清早又在唔哩哇啦的吼秦腔，“刘彦昌”的唱腔戛然而止，村干部拖着长长的语调，官气十足的喊话又开始了。为避清净，想着到山林里走走。凄冷的寒风勾起了我对往昔老油坊的记忆，十多年了，不知它如今的模样。想着老油坊，不觉已到了坪上老油坊的原址。

　　老油坊倒了，倒塌得支离破碎。没了门，没了院中的草棚和石磨，也没了裹着小土炕和灶台的土坯房子，只留着破旧的窑洞黑洞洞地张望着孤独。

　　童年的记忆里，老油坊坐落在一家败落的大院西侧，西北面是进入大院的正门，一尺厚的门扇上散布着杏核大小的钉铆，坍落飘定的尘土掩盖了昔日的门槛。门东一颗粗扭而干枯的桃树，每到春暖花开时节，苍劲干枯的桃树上总会零星地开出几朵娇艳欲滴的粉色桃花，在院落南边杂草掩盖的三个窑洞和破旧的老油坊的映衬下，有着阴森凄美元素的杂糅。花非花，木非木，是绝地里的抗争，我总是这样固执的认为。

　　进入正门，对面一座茅草棚，棚下两扇大石磨。绕过石磨就到了土墙茅顶的老油坊前。这是村里唯一的老油坊，十几年前他还用滴滴香油证明着自己存在的价值，也见证着农家一年的劳苦和丰收的喜悦。每到入冬，方圆几十里的外村人也会来这里榨油，这是农家除杀猪宰羊后的另一桩重要年货。

　　凛冽寒风中，我时常会伴着黄昏来到这个经屋顶上和草檐下往外翻涌白气的小屋前，仔细端详它破旧而端庄，寒酸而厚重的容姿。然后默默地告诉她我童心中不解的疑惑：为什么村里的姑娘跟自己喜欢的小伙生活就是下贱不要脸，村里的小伙拐到外地的女孩做媳妇就是能干有出息；为什么村里的大庙修得富丽堂皇，我们就读的村学破败得像乞丐；为什么亲兄弟为着小小的土埂反目成仇……它默默无语，翻涌的白气是她长长的叹息。

　　房子中翻炒的油籽正在噼啪作响，另一口锅里父亲正赤着双脚在翻滚的气浪中踩油（踩油是将炒熟的油籽经大石磨磨碎再倒入锅中加水熬煮后，用人力踩和的过程，是老油坊中出油的程序之一，也是油量多少、油质好坏关键）。踩好后的油料将被转到屋后的窑洞里榨油。窑洞因阴暗显得深邃，尽头一盏麻油灯在丝丝作响。借着昏暗的灯光才隐约可见榨油的设备——原始的木石工具。木料建构起榨油设备的主体，巨石通过主体的杠杆原理起着四两拨千斤的作用。久经烟熏油浸，木石油黑得得像庄间汉子一样厚实，在村民的眼中它们的形象也逐渐丰满起来。村人笃信，老油坊中的草木都有灵性，作为老油坊里的主要设备的木料更是有着令村民敬畏的神秘，油坊倒闭后，里面房梁粗壮的木料无人动用，直到在特殊的场合，人们才能以神的名义用到据说最能镇邪的建筑中。在村民的意识里，这种说法如门外磨盘的存在一样真实。

　　“磨盘一样瓷实，磨盘一样真！”。这是长胡子的王石匠的口头禅。王石匠是村子里唯一的石匠，休整磨齿是他的绝活，还有满肚子的故事。

　　我蹲坐石磨旁看四溅的火花，他哼着小曲儿，悠闲地凿着磨齿。

　　叮叮咣——叮叮咣——

　　铁凿石磨相击的坚硬声不绝于耳。如梦一般，不知缘起何处就进入了王石匠讲的故事中：

　　数百年前，以老油坊为中心的方圆几里地并不叫现在的杏树坪，而是大财主豁豁老汉的梨园。豁豁老财主骡马成群，家财万贯，武艺极高，生有两个儿子。一天傍晚，一个黑影正在他的梨树上偷梨，他并不答话，只顾搭弓一箭射杀黑影，赶到载下来的黑影前，才知道是自己的大儿子，悲痛欲绝，却已为时已晚。从此梨树园改叫射子坪，后人取谐音杏子坪或杏树坪。

　　王石匠将许多蕴含道理的故事讲给懵懂的我，只是在我逐渐长大后才慢慢的品出其中的味道。从豁豁老汉悲惨的境遇中，我看到了豁豁老汉极度自私的秉性和贫困在人们心中留下的创伤。

　　老人们习惯的将农业社的大锅饭时代叫做“满年里”，过着现在的衣食无忧的生活，老人们担心着忽的一天又来到满年里，来一场共产风，吃那令人心惊肉跳的大锅饭。

　　虽不曾亲历过那个理智泯灭的时代，但从王石匠对往事的追忆中，通过老油坊前大门的印证，深刻地感受到私欲的膨胀以合法的名义对弱者所造成的伤害远远甚于自私的秉性。

　　凿完半扇磨，王石匠卷上一根老旱烟，眯缝着眼睛盯着大门看上半晌，然后指着大门方向说，阿定就死在那嗒儿。

　　人民公社只许村干部吃小灶，老百姓吃大锅饭，要是发现那家立锅起灶，烟囱冒烟，只有一个结果，砸锅抓人批斗，谁叫你搞自由资本主义。阿定的死是必然的，一是他骂了村干部；二是他“存在严重的自由资本主义倾向”——偷吃公社磨坊里的生面。于是村党支要他付出惨重的代价。

　　审判大会就在老油坊所在的大院里举行，罪状公布后（罪状当然只有第二条），阿定被大队书记的打手悬挂在大门门框的横梁上，让木棍和他亲密地接触。打手累了，阿定也死了，死了也只能像死狗一样被拖到家里，家人也只能说“罪有应得”。

　　当然人还可以有别的罪名，生是村里的人，死是村里的鬼。想逃离村子去过别样的日子，被抓回来也没有好结果。阿全的爹想逃出去，还是被“人民群众”发现了，抓回来也只有吊在同样的地方吃棍，然后死去。

　　饥饿可以使人疯狂，也可以使人麻木。死好像是唯一的解脱。


　　随着国家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这个落后的小山村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明亮的电灯，两层的小洋楼，柏油、水泥路，农用机，摩托、小轿车渐渐融入人们的生活；那些陈年旧事也在老油坊的破败中逐渐模糊消失。然而人性极端的自私以高明的伪装用合法的名义隐藏在黑暗的角落，腐败并没有因国家的富强而有所收敛，而是巧立名目用各种方式窃取国财或晋升自己的乌纱帽。

　　今早村委会通知的就是将低保名额给建沼气池的村民，用以加速完成上面下放的任务指标。十年间，乡政府的官员换了一茬又一茬，可不变的是欺骗的嘴脸。

　　上初中时，学校对面建起了养老院，上级政府带着空调，彩电，洗衣机等物资来视察。当地村乡长的老爸老妈成了孤寡老人，住进了新建的养老院。

　　老师“义正言辞”地告诫我们：不许说实话！

　　视察领导走了，村乡长的父母带着养老院的财物凯旋回家。于是学校门前的养老院出租成了歌舞厅。

　　灯红舞步乱，不知为谁高唱着凯歌！

　　世博归来，归乡车中的老人们谈论的也是农村低保存在的问题。符合农村低保标准的没资格，村中的包工头，有政府部门工作的家庭成了低保户。想着如同村乡长的老父母成了孤寡老人一样的可笑。

　　暗自失笑着，回过神时，已走出了老油坊。可是回望才发现我们并没有走多远！

[ 本帖最后由 付熙君 于 2010-12-5 22:09 编辑 ] 饥饿, 抗争, 老油坊, 农村低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