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 园

梨 园

我轻轻地走近梨园。梨园从春里走来，它们饱满的枝条开始悄悄发芽，然后开过一片雪白的花，再结出小巧玲珑的梨果。刚下过一阵夜雨，空气一片潮湿，我踏过柔软的葛巴草铺展成的小径，满目都是柔软的，一直柔软到了脚跟。我看见那绿色的地衣也仿佛吸足了水分，它们在伸展着慵懒的腰肢，海绵一样地膨胀。

我从喧嚣里走来，想要在这久违的梨园里，触摸遗落在童年里的那片时光。

敏儿好好地待在梨园。她如以往那般安静。青青的草，还没开败的迎春花，在她跟前舞蹈着，绽放着明媚的笑颜。我仿佛听见她依然清脆的笑，在春的上空咯咯咯地盘旋着，太阳照在她梨花一样洁净的脸上，她的眼睛弯成一个月芽儿。

我不知道那时为什么就失语了。无论如何努力，总是不能说出一句像样的话来。我被那些会说话的孩子团团围着，他们纷纷伸出食指，使劲刮着我的鼻子——他们不容许自己的队伍里有如我这样的傻瓜，就像不能容许有敏儿这样的一个痴儿。他们说：敏儿在梨园等你，她捡了很多落在地上的梨子……

我赌气去找敏儿。当我一脚踏进梨园，忽然被这样的宁静震撼得几欲窒息。

我听见鸟儿啾啾地地梨枝间蹦跳，它们毫不顾忌地梳理着灰褐色的羽毛。还有蝉，这些小精灵的叫声还显得有些绵软稚嫩，就像一个呀呀学语的孩子，刚刚起步，就要跌倒的样子。我的眼前开始晃动敏儿的身影，她的影子就随着那稚嫩的蝉的叫声，一摇一晃地朝我走来，她手里拿着刚刚从地上捡起的梨子。

我接过她递过的梨子。想起之前曾如那些恶作剧的孩子一般的模样，曾不屑于多看她一眼，甚至拿小石子丢过她。

她仿佛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记得，还是当时就将这事丢进了风中。

可我不是敏儿。我还不能够遗忘。那些恶作剧的孩童们一张张可憎的面孔，不时闪现在脑海。我打量着手中的梨子，上面有个虫眼，还粘着一片枯黄的树叶。我的记忆，就如这些可恶的蛀虫，一点点地啮咬着我的心，直到千疮百洞，一片斑驳。

敏儿的笑是美丽的。我想说出一些感激的话。然而那些话涌上来，只在喉间拐了一个弯儿，就又咽进了肚里。我教你抓石子吧！仅这一句我也只能示意。我在被她坐得光滑的地面，将石子抛起，再落下，石子蹦跳着，它们也想舞蹈。我听见她呵呵的笑声，那么纯净愉悦。这个傻丫头，真格是傻的可爱！

可我毕竟不是敏儿。我只是暂时的失语。

我属于喧嚣的世界，我明白，我的一生不属于梨园，终究还是要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

在那些失语的日子，我一直在想：敏儿敏儿，你除了笑，笑起来，眯起月芽一样的眼睛，你还会什么呢？这么想的时候，我正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在属于我的坐位上，听那些喋喋不休的词藻从那些会说话的人的口中蹦出。而我则伸长了耳朵，去聆听，一副认真的模样。

我最怕的就是那叮叮当当被敲响的钟声。我知道，那样的声音一旦响起，就如我世界末日的来临。我不知道那些会说话的孩子何以要将目光聚焦在我身上。他们玩累了，无聊之极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总是我。他们忽啦一下就将我围成一个圆圈儿，用极其恶毒的语言嘲笑着，以为我不会还口。他们还会顺手擤下肮脏透顶的鼻涕，甩在我干净整洁的衣服上。还有一个一说话就摇头的疯子，有一次竟将我的鼻子刮出了血……

我要去梨园。我想敏儿。

敏儿所在的梨园，是一个洁净无比的世界。我痴痴地看她拿着用桃木制成的梳子，跟那些鸟儿一样，待在属于自己的角落里，无拘无束地梳理着光亮的羽毛。她穿着塑料的泡沫凉鞋，洁白的轻纱裙子。这每每令我想起童话里被施了魔法的白雪公主，敏儿是不是也被施了魔法呢？是否也会有那么一天，一个爱她的王子，就能够将她吻醒呢？

然而王子终于没有现身。我明白，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这里没有童话。就像我总想去梨园，而敏儿，有时也去梨园的边缘，去看外面那个花花的世界。我们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因了各自的原因，最终才走在了一起。

她的手里总是握着还沾着湿湿泥土的梨子。没有被虫子啮咬过的，也没粘上枯叶。看见我，她满眼里流露出的都是期待与喜悦，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她递给我梨子，忙又举起袖口，擦去梨上的泥土，这样擦着的时候，还偷偷抬眼瞧我——她竟然看出了我的洁癖！

——敏儿，敏儿，让我们一起去梨园。

我们一起去拾那被风吹落在地上的梨子。我喜欢那那些沾着泥土气息，还有那些粘在梨身上的枯黄的叶片。

那个池塘的水碧绿碧绿的，泛着魔鬼一样的绿。那个魔鬼张大着嘴巴。你一脸灿烂地走过去，你小小的身影，一闪，就不见了……
你睡着了，这个世界如此安静，只剩下一个被你握得发烫的梨子，漂浮在水面上。

你笑着看着我：吃吧，干净的梨子！

可是敏儿，我不是一个能够将你吻醒的王子！我只配做一个守护你安静沉睡的小矮人！

——让我去梨园，去你曾经守候我的地方，拾起一个被我的掌心捂得发烫的梨子，给你！


[ 本帖最后由 非花非雾 于 2010-4-2 11:0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