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　声

　　　
　　我又听到了那哭声。
　　那是一种刺人心肺又凄凉无比的声音，绕在空气里，让你觉得连空气都是凝固的。它钻进你的耳朵，如入无人之境，钻进你的血管就跟着血管流淌，直到最后扼住你的心脏和呼吸。
　　在深的夜里听到这种哭声，会让你焦躁不安，烦恼无比。这种声音没有婴儿般的稚嫩，没有小女人撒娇时的造作，更没有希望得到他人呵护的期盼。它只是存在着，一层一层地叠加，一声一声地延长，在到达鼻腔的时候盘旋上扬，然后发出，如鬼魅一般搅扰着周围的安静。
　　哭的女人就住在隔壁，大约六十岁左右，看上去着装还好，面色还干净。但是，她的嘴角总挂着一种莫名的孤独和寂寞，如同冬日躺在雪地上的枯叶一样。她的蓝色羽绒服大概穿过好多年了，颜色有些褪落，扣子也总系不紧。她见人总是神叨叨的，拉住一个人就没完没了地述说她的苦难经。
　　她生有一男一女，儿子在某行政单位工作，女儿是纺织厂的工人。她从三十岁起开始守寡，与儿女的关系原本尚好。但后来，因为房子的归属问题与儿女发生争执，从此就成了孤家寡人，少有人问候，也少有人来探望。女儿女婿态度尤其坚决，一再表示除非她公证遗嘱、分割财产，否则再不认她。于是，她见人就谩骂她的一对儿女，见人就说道儿女的不好。她还说，她还不到六十岁，他们就想分房子，她老了不能动弹了还不给扔到大街上去。
　　邻里一开始也觉得她的儿女做得的确有些过份，但是后来他们的吵闹实在惹烦了周围的人，便再没人同情她，反而希望这家人早早地完结纠缠不清的家务事。
　　她很少与人来往。儿子媳妇上门时，她站在门口哭骂，不上门时她坐在屋里哭闹——数落她早亡的丈夫，说道她年轻守寡的不易，最后说到她白养了一对亏心的儿女，再最后转到她如何如何命苦。以后，连她的儿子也不再上门，大病小病，过年过节，也没人来看一眼。表面上，她好像不在乎。但是，有一天我却听到了她的哭声，哽咽得能扯破夜幕的那种哭声。
　　问过保安她哭的原因。保安说，她得了一种慢性病，身体熬不过，住院又没有钱。还说她每月不到二千元的退休金，竟然在西山置了一块很大的墓地。“现在的墓地多贵啊——”保安的话声调拖得长长的，嘴角子撇得扁扁的。我知道保安的意思，无非是她花钱太不会计划，卖墓地花销又大，所以有病只能自己硬抗着。
　　我想过两天她就能安静下来，不再哭，或者她的儿女至少在病中来关顾她一下。但那哭声却夜夜响起，毫无情面地搅扰着我的生活，有时候几乎整夜不休，越不想听越往耳朵眼里钻，弄得人身心疲惫。我很想叩开她的门说一声“请保重”，可又担心那声请保重的后面会招来她的喋喋不休。于是，我只好将书房和卧室对调，努力摆脱这种煎熬。
　　犹豫再三之后，我决定找她的儿子谈一谈，也希望她的儿子多少听我一句话，回去照顾他的母亲。但是，在和她的儿子交谈不到十分钟，在我的话题刚绕到她跟前时，她的儿子马上阴了脸，说，别跟我提她。你知道她干了什么吗？她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去买了股票。结果呢，赔得一塌糊涂。那房子本来是我借朋友钱帮她卖的，当时姐姐也掏了三万块，但是后来她竟然把房产证也做了抵押。简直是不可理喻!
　　我没敢再说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我不过是个旁观者。但是，她的哭声愈演愈烈，弄得我夜夜不得安生。没办法，我只好请求小区保安上门劝解。劝解的结果，她哭得更凶了，而且还骂了保安的祖宗辈。于是，我只好学着适应这种充斥着哭声的环境。
　　后来，到物业上办事，听保安们说她找了一个铁路上的退休职工，并且准备再嫁了，我不由得心中窃喜。她要走了，势必走她的哭声。那个男人对她好与不好暂且另当别论吧！
　　一段时间，我的耳朵里清静了许多，好像她不住这了，也好像她因为有了新生活懂得了开心。我为她祝福着，也为我自己祝福着。
　　但是，一天夜里，我又听到了她的哭声，比从前音量更大，而且抽咽得人心里冰凉冰凉的。一打听才知道，她再嫁的那家男人做不了儿子的主，那家的大儿子竟然当着众大的面掴她耳光子。“她这脾气能受得了，好像又离婚了。”说话的人摇着头走了，一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以后再碰到她，我总见她脖子上挂着一个小盒子。保安说，那是她亡夫的遗物。于是，莫名地就有了感伤，偶尔也想到自己。若干年后，女儿远走他乡，我的他离我而去。灯影下，只会剩下一个孤独的老太婆，掰着枯干的手指，摸着自己没有弹性的肌肤，自言自语地唠叨，也会夜夜啼哭惹得四邻不安。
　　想来人生大概就是这样，从第一声哭起，到最后一声结束，期间要经过诸多的心伤和哀痛。痛乐交织间，一切都要靠自己的耐心走过。我很想对她说，好好地度过每一天吧，用一颗淡然的心，但我却说不出口。她啼哭不止，我也只能低头祝福了。因为，除了祝福，我别无所能。
　　但是，我太害怕听到那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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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4-13 07:2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