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八月的天空在水里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13 编辑 <br /><br />　　　八月的天空在水里

　　这个八月，一直在下着雨。
　　乌云懒懒地在丛山中逗留，不肯向东走，把整个横断山盖了个严严实实。连往日以炎热著称的小坝子，在这个八月里也显得温顺极了，不愠不恼，跷着二郎腿，半闭着眼，等着八月的背影过去。好长时间没看到太阳从头顶上过了，让人忘记了白天与太阳的关系。偶尔开个“天眼”，眼睛被吸引过去，原来，太阳还在呀，可乌云没等人舒一口气，急急地又闭上了“眼”。
　　地上湿漉漉地，水泥路上、泥巴路上都长了青苔，行人小心翼翼，雨衣雨伞都撑着紧张的空气；湿气从脚底浸上来，直浸到人的心里去，蒸起一团，渐渐和空气、乌云搅到一处，让人对好天气产生了绝望。
　　所以整个八月，我几乎都呆在屋檐内。偶尔出去一趟，也常常狼狈而出，狼狈而归。我每天的事情就是对着前面一家的后墙发愣。
　　前面一家颇殷实，九年前我来到这里时，就是二层青砖小楼了。小楼基础有一人高，离得又近，站在我家屋檐下，看不到他家的屋顶。就这一点，八九年来我一直耿耿于怀，这其中有些酸意，因为我家的房子依然是瓦屋。是瓦屋倒还是其次，更劳烦人心的是，站在檐下，黑黑的屋檐永远抵在前面一家的青墙半腰，重叠起来挡住上面的一切。
　　每次我回到家，就像到了另一个地方，外头阳光灿烂，家里却如深山幽谷。说是幽谷还一点不错，墙角跟有个花台，上面有株梅或是李树，我没有见它开过花或结过果子，它开花结果的季节我一般是到单位上班去了，七八月才回来。它长得倒挺快，三四年间，树尖已窜上了前面一家的屋顶。家里的人把它砍了，只留下一人半那么高，它便不再向上长，而是向四周伸出很多细枝来。细枝有时在动，仔细看时，是几只姆指大小的树蛙在叶子上攀爬；偶尔也有三四只浑身湿透麻雀飞来停歇一会儿，眨眼间又不知所踪。
　　树下的吊兰吸足了水分和养料，爬满整个花台，叶子油亮亮地往前乱窜，有些已窜到院子里来，泡在水里。上个假期我栽的几盆兰花放在花台上，现在看不见了，隐约从吊兰从中探出来几叶，已是黑绿色，叶尖已经枯了，要指望它开花怕是不可能了。有一棵苍山杜鹃已过了花期，枝头上长出两三寸的浅绿的茸叶。
　　前面一家的后窗就藏在花台后面，木体窗框上黄漆有些泛白，窗帘似乎永远地放下来，就像外面焊有梅形菱形钢筋的防盗窗一样稳丝不动。我常常想，这窗帘后面不会没人住吧，甚至想到后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或者还有半只眼睛正贴在窗帘的缝隙向我的小院窥看。于是，有时我装作在看书，目光从书的上沿躲着过去，搜索着树叶后面窗帘的缝隙，而不时传过的电话声和电视声又常常吓人一大跳。
　　花台过来是巴掌大的院子，院子里有积水，青苔躺在水底，整个院子就像面镜子，映着青墙、黄窗子、树、吊兰。
　　整个八月里，我在屋檐下能看到的也就是这些东西。
　　郁闷就像吊兰，在吸足了这湿气后，渐生渐长，在这枝枝蔓蔓里，竟夹着些幻想，比如，背上长出一双翅膀啦，把前面的墙推倒啦。这些幻想出来后，郁闷之气更甚，忍不住向檐下啐了一口，这一口却将我的目光吸下去了。就在我探出身去时，水里的青墙和屋檐分开了，露出了一线天空。探出身抬头一看，前面一家的屋顶上，果真可以看得到一片天。
　　我呆了，心里不知是喜是悲，原来天空一直都在头顶上，而我却把自己关在幽谷里了。今天这不经意地低头，我却看见了天空，天空就在我的脚下。我仿佛来到一个新的地方，眼前的青墙好像陌生了，在我的印象中，眼前的这道青墙应该是直上云宵，没有个尽头；我这些吊兰、梅树或李树，全都长在由青墙和屋搭成的大棚里，像我一样，见不到日光，外表繁盛，内心却早已枯萎了。今天才发现，老天并没有忘记它们，只是我在局外罢了。
　　我又探出身去往下看，这一线天又变宽了些。细雨正从下面的天空慢慢飘上来，又被它们打起的细小涟漪抖动着，最终飞到水面又抖动着后面飞上来的细丝。青墙在轻轻地颤动，窗子在颤动，树枝、树叶在颤动，我的屋檐也在颤动，连乌云也在微微地颤动。
　　我忽然想起这样的情景我像在哪里见过啊，小时候，在老家，在这样的雨天里，我和哥哥也是站在这样的屋檐下看雨怎样从天上掉下来，单纯的神思就顺着雨飘来的方向飞去，越过长满青苔的草屋顶，越过十几丈高的铁核桃树，钻到乌云深处去，半天也回不来了。
　　站累了，哥哥就找来两条长凳，放在檐下，我和哥哥就趴在上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从屋檐上滴下来的水滴在水中打起圆圆的晕圈向墙根游去。我和哥哥都不知道那些圆圈哪里去了，哥哥问我，我也问哥哥，都不知道，都不说话，又趴在长凳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圆圈，进入冥想的世界。
　　看累了，哥哥还会找来竹签和豆荚，剥个彩色豆子，插上细竹签，找个昨天晚上刚结好的蜘蛛网，把不穿豆子的一端缠在蜘蛛网上。绕好后，哥哥用两个手掌外缘夹住竹签使劲一搓，豆子就会飞速旋转起来，一转就是几分钟，甚至半天。我和哥哥就站在那里搓啊搓，忘记了下雨，忘记了天空。眼里只有一圈小小的旋转的色彩。
　　妈妈不知什么时候背着大大的一篮猪草回来了，我会不失时机地问：“车轮子咯有豆子转呢快？”妈妈说：“二天大了你自己去瞧，妈妈还不是晓不得！”只见雨水从黄帽檐流下来，流过脸颊，最后流向妈妈带着笑意的下巴，又说：“喏！我扳了几包玉麦，来剥了烧吃！”于是我和哥哥撇下转动的豆子，抢大包的玉麦包来剥，扯开外皮，纯浓的青玉麦香刹时飘了出来，就像妈妈在对我笑，洁白的玉麦籽比牙齿还白，玉麦“胡子”蹭得手心麻酥酥的。
　　眼前的这线天像窄窄的银幕，播放着童年的带着玉麦香味的八月，那里面，乌云缓缓掠过，雨丝斜织，编成穿不过刺不透的网，轻易地将我网住了。
　　我也一下子明白这郁闷之气源于何方了，前面那青墙是映不出老母亲那不再红润而是蜡黄和皱纹斑驳的脸，屋檐与房顶的重叠，遥远了天空与眼睛的距离。与哥哥相处的无声的童年已被隆隆的车轮声淹没，哪里还寻得着痕迹？
　　八月的背影越来越远，九月的天空越来越蓝，几声秋雁，将幽思长长拉起，飞过重重的山峰，扫荡着八月的残云，直达我的故乡——这些，我都在水里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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