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寻找布衣人

　　　　　　　　　　　寻找布衣人
　　　　　　　　　　　　言子
　　三月的一天，我从公园穿过。这已经成为一种爱好。穿过喧嚣的街道、坚硬的高楼、再走进公园，这是都市唯一的柔和、铺张着绿的地方。那天，我是为了放松一下心情。我刚写完一组情诗，有一些沉重又有一些伤感。像我这样年纪的女人还写情诗，本身就是一件伤感的事。我觉得那组情诗写得很好，思绪还没有从文字里走出来，我需要在三月的天空下继续我的情诗，或是继续我的情思。在这个不断拓展的城市里，要找一处幽静、没有钢筋水泥的去处已经很难了，只有公园，虽然它在城市里占据的位置太小太窄，毕竟是城市人想要营造的一处有山有水有树的“园林”。 　　我穿过公园，在树阴遮蔽的曲径漫游。 　　柔嫩的柳枝，粉红的桃蕾，雪白的梨花。还有鸟儿婉转的歌声，这就是春光。我在春光中继续我的情思，有一种感伤的快乐和甜蜜。我知道快乐的虚无飘渺，伤感确是实实在在的。我还徜徉在情诗里。那真是一组好诗，我被那些诗句弄得有些感动。好多年我都没有这样感动过了！以前也写过一些情诗，年青，渴望着有爱情的时候，那些诗句把我弄成了一个忧郁的、浪漫的女人。我为它们活着，为它们，终其一生。好多年不写诗了，只讲故事，有诗意的没有结局的故事。像三月盛开的樱花，像记忆中老家山坡上的李子花。其实，花都是没有结局的，没有结局才成其为花。那些诗和故事也像花一样，在三月的春寒中纷纷落进泥土。风中的落花有一种悲壮的美，纷纷扬扬。纷纷扬扬落进泥土，覆盖泥土上，那就更悲壮更美丽了。楼下草地上的三棵樱花，每年三月就是在一夜大风中纷纷落进泥土的。我在窗台上看着遍地的落红，内心涌动着凄美，仿佛那些花儿都在殉难。不知是为季节还是为爱情？还是为生命？还是为别的什么？只有花儿，只有那些樱花才知道。 　　我穿过公园，在树阴下漫游。 　　游走在那组情诗里。 　　 这个年纪，还能够写情诗，说明我还没老，说明我的生命里还有渴望和憧憬，说明我对生活还有热情和激情。现在邮寄的方式很多，电子邮件就是最快捷的，收件人眨眼的工夫就能看到。我把它放进了邮箱，没有寄出。
　　春天很美。春天真的很美。单单为了那些花草，那些垂掉在湖边的柳枝，那些树梢上发出新绿的树叶，就不应该辜负春光。我独自漫步，独自享受春光。 　　要寻找的，仅仅是春光吗？ 　　就在石板镶嵌的曲径上，就在落满樱花的草地上，我突然明白了自己一直在寻找什么。 　　他穿着一身布衣，中式的水洗的对襟盘扣布衣，简朴又时尚。他在曲径上徘徊，好象在等人，又好象是在思考什么，从他的面容上看得出来。我知道，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人，好多年了，我一直在寻找这样一个布衣人。 　　从情诗里走出来，看着前面徘徊的布衣人。慢慢地，我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又回转头，看着他。他一点也没注意我。 　　 刚完成的那组情诗，放在邮箱里没有寄出，收件人应该是他。我回去，回到了那条小径，人很多，没有一个是我要找的。 　　 布衣人消失了。 　　 刘小枫说，毕希纳发现丹东和罗伯斯庇尔在发生思想冲突时都撞见了虚无。毕希纳好象自己撞见了这些虚无的魑魅，禁不住不寒而栗。 　　 我一直在想身体的虚无。物质的虚无。我也不寒而栗。 　　邮件没有寄出去。 　　那天晚上，一夜无眠，徘徊的布衣人缠绕着我。是幻觉还是错觉？仿佛又回到多年以前。
　　真的是已经很遥远了，在我的灵魂深处。
　　那是九十年代末的一个春天。
　　西北的一块高地。
　　那时我还年轻，也还漂亮，眼睛里淌着忧郁。
　　 他说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这是他后来对我说的。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褒还是贬？他看我的眼神很独特，应该是脉脉含情，有一些深邃。 　　那个雨夜注定了我们的相遇。也注定了相遇后的虚无。 　　那个雨夜，我坐着北京吉普从一座草山上下来，要在高地的一座县城住宿。就在进招待所的那一刻，他的车也在雨夜开进了招待所，和我们的车在大门外相遇。司机说×××也来了，当时对我只是一个符号。我们的车尾随着他的车一起进了招待所，停在了雨坝里。他没有下车，他的司机下了车。我下车穿过高原的雨夜走进了屋檐。那天晚上，我在屋檐下站了很久，等着他们办理住宿。好象有一些麻烦，没有床铺了，他们正在想办法。他也在雨夜里等着，在汽车里。我孤单地站在高原的雨夜里，看细雨从路灯下斜斜地飘落。我没有注意他，灯光朦胧，车厢里很黑，即使注意，也看不清楚里面的人。但他，可以把我看得清清楚楚。后来我想，当我一个人站在洒满灯光的屋檐下时，他一定在车厢里细细地打量我。那个雨夜，高原的雨夜，春天的雨夜，在一座边远的县城。 　　看清他是在回到另一座县城之后，也是在高原。 　　 一身布衣的他让我震撼。我一直在寻找这样一个布衣人，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一直在寻找。 　　这么漫长的历程，这么遥远的地方，一路寻来，在那个雨夜和他相遇了。 　　总以为是梦境，但那不是梦，我们，相遇了。都有些惊喜，在那遥远又偏僻的地方，在那寂静的高原县城，躲过都市的茫茫人海。
　　后来。后来，我将他丢失了，永远地丢失……
　　不是我要丢失，也不是他愿意离去，是他虚无的身体。
　　那次偶然又必然的相遇，是我又一次与虚无相撞。
　　 在这个世界，我再也不能将他找寻。 　　 接连几天，下午，我都去公园。 　　在曲径上徘徊，有时坐在树阴下静静地等待。人们从我身边匆匆走过，柳枝的绿更浓了，挂在清澈的湖水里。那些花朵在风中开始飘零，一瓣又一瓣。风急的时候，下着花瓣雨，有的落进草坪，有的飘进湖水。她们的悲壮和艳丽总是让我感动。生命，就这样结束了。每一年的花开都不是一样的，不一样。生命，不可能重复。她们在季节里殉难。 　　我静静地等待，想着那个布衣人。 　　高原的雨夜向我逼近。那个雨夜。那个在黑暗中矗立着一座灯塔的雨夜，向我逼近。 　　 这么多年，我就是这样走过来的，独自一人。高地雨夜里的灯塔，在幽暗里照亮我。我的生命。 　　我的生命，洞穿幽深的黑暗，向着灵魂的出口。 　　向着灵魂的出口。 　　他的身体化为了虚无，灯塔还在雨夜里，还，在，雨，夜。 　　 接连几天，我都去公园等待，没有看见布衣人。 　　 再也没有看见过。
　　我的邮件没有寄出。 　　我甚至怀疑网络是否真的存在？就像怀疑布衣人是否真的出现过？在这样的年代。 　　后来，我遇见了一个穿着布鞋的布衣人，不敢走近，只能远远地，看着。 　　夜晚，躺在床上，读刘小枫的《沉重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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