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天下乌鸦

　　此时，孙膑就坐在门口的这块石头上。这块苍老的岩石，只有一小块浮出泥土，更多的则深埋地下。如同那些早已过往的岁月。孙膑自己朝自己摇了摇头。忽然，他再一次听到了乌鸦的叫声，隐忍，沉郁，满怀忧伤。孙膑心里很清楚，他只是听到了这声音的万分之一。更多的声音，被流放在天空，然后长成白云，雨水，无家可归的风，在白日和黑夜的过道里擢升成星星；或者隐居成大豆，荒草，鹧鸪，在土地上坐看云起。乌鸦还在叫着，孙膑摸了摸屁股底下的石头，那些早已消亡了的，苦难或者泪水，尖锐的时光仍在呼啸而至，仍在潜入这块石头，仍在变得更加坚硬。 　　许多年啦，乌鸦的叫声总是如影随形。说不清楚什么原因，他喜欢把这叫声，这也许没有任何意义的纯粹的叫声，同苦难，苦痛联系在一起。那一年，孙膑18岁，或者19岁，总之，他还是一个学生。在终南山中，他和庞涓一起，都师承于鬼谷子。他们共同研读兵法，共同聆听流水的心跳，共吃一锅饭共睡一张床。尽管庞涓为人刻薄寡恩，孙膑则忠厚老实，但两个人依然有八拜之交，结为异姓兄弟。那时的天很蓝，那时的水很绿，那时乌鸦这种不祥的叫声总是容易被忽视。 　　记得那是春天。孙膑送庞涓下山。春风习习，杨柳依依。孙膑折了一截柳枝，送给庞涓，说，盼望兄早日飞黄腾达，成就伟业。庞涓握住孙膑的手，我与兄有八拜之交，誓同富贵。我这一去，如果有进身的机会，肯定会力荐吾兄，共立功业。原来，庞涓听说魏国正厚币招贤，访求将相，不觉怦然心动，不顾师傅的劝阻，执意要求下山。庞涓到了魏国以后，魏惠王见他仪表堂堂，韬略出众，便拜为军师。毕竟是鬼谷子的学生，庞涓率领军队南征北战，屡建奇功。尤其是败齐一役，为他赢得了极大的声誉。庞涓虽然声名显赫，但是，他心里很清楚，孙膑的才华远在自己之上，而且还有祖传的“孙子十三篇”，一旦给了他机会，他肯定会一鸣惊人。所以，他始终没有在魏惠王面前举荐孙膑。 　　墨子同鬼谷子是私交深厚的朋友。一次，墨子前去拜访鬼谷子。见到孙膑以后，两人促膝畅谈，不知东方之既白，对孙膑佩服的五体投地，惊呼为兵学奇才。云游到魏国以后，墨子在魏惠王面前极力推荐孙膑，说他天资聪颖，独得其祖孙武之密传，天下无有对手，如得其人，得天下如探囊取物。惠王听后十分开心，知道庞涓跟孙膑是同学，又是兄弟，于是，命令庞涓立即修书聘取。庞涓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他哪敢不从。 　　鬼谷子深通阴阳之术，为他的得意门生孙宾卜算前途得失。然而，毕竟天机不可泄露，只是把孙宾这个名字改成了孙膑，并且送给学生一个锦囊，嘱咐他必须在性命攸关情不得已的时候才可以打开来看。 　　孙膑拜辞老师，随魏王使者下山。一路上，总是有乌鸦从他的头顶上深沉地飞过。他不断地叫车子停下来，他看到这些浑身黝黑的家伙，一边悲凉地叫着，一边把凄怨的目光射向不知道有多远的远方。孙膑看不到这些乌鸦能够看到一些什么。孙膑也不知道，前方有没有人，能用歌曲安慰乌鸦一下，他的带着形骸在此负重前行的灵魂，直感到无比的苦恼和悲哀呀！但是，无论乌鸦为谁哀吟，孙膑还是没有停下脚步。见了魏王，叩问兵法，孙膑对答如流。魏王喜出望外，准备任命其为副军师，庞涓假惺惺地说，我们情同手足，膑是我老兄，怎么能让兄在我之下呢？不如先拜客卿，等到功勋卓著，臣当让位。于是，孙膑被拜为客卿。从此，两个老同学来往又密切起来。但庞涓却是心怀鬼胎，一直欲置义兄于死地而后快。只是因为他还要从孙膑这里套来孙武兵法，所以，才暂时留住孙膑一条性命。 　　一次，惠王令二人摆演阵法。庞涓不及孙膑，让他感觉很丢面子。于是，他决定加快陷害的步伐。他在惠王面前多次说孙膑的坏话。说孙膑人在魏国，心在齐国。后来又伪造证据。惠王相当恼火。一口咬定孙膑有背魏向齐之心。于是，削其官职，交给庞涓约束监督。庞涓落井下石，狠下毒手，将孙膑一对膝盖削去，又用针在其脸上刺字。做完这一切后，庞涓还猫哭老鼠般，号啕大哭，派御医敷药疗伤，又派人将孙膑抬入书馆，好言安慰。 　　孙膑深受阴谋陷害，被砍掉双脚以后，对庞涓仍是感激涕零。庞涓一心一意地想要得到经过鬼谷子注释的孙子兵法，又巧施恩惠，孙膑答应以木简刻写出来。一直陪侍在孙膑左右的仆人诚儿，看见自己的主子无辜受害，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天早晨，庞涓把诚儿喊到自己的办公室，问孙膑每天缮刻多少。诚儿据实回答，说将军两只脚实在不方便，只能躺着，每天最多能刻两三册。庞涓禁不住发起火来，说，速度如此之慢，什么时候才能刻完？你务必每天帮我催促。诚儿战战兢兢地退出，遇到庞涓的一个近侍，两个人是老乡，不解地问，庞军师要孙将军刻书，干吗催得这么急？近侍耳语到，你有所不知呀，他们两个面和心不和。庞军师之所以还让孙将军活下来，不外乎是想得到兵书。一旦目的达到，将军的性命也就难保啦。诚儿不禁大惊失色，回去赶紧把这一绝密消息密告了孙膑。 　　孙膑实在是气得咬牙切齿，暗下决心，绝对不可以把兵法传给庞涓。但要是拒绝他的要求，他肯定会勃然大怒，自己性命难保。忽然想起老师临别时赠送的锦囊。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幅黄绢，上面写着“诈疯魔”三个字。孙膑怅怅地叹了一口气，倒也觉得轻松了许多。 　　晚饭送来了。孙膑刚刚举起筷子，忽然一头跌倒在地上，口中直吐白沫。过了一会又大喊大叫起来，你们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呀！然后，把饭盒推翻在地，又把刻好的木简丢到火盆里全部烧掉。诚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赶紧跑去报告庞涓。第二天一大早，庞涓过来，只见孙膑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都是，一会儿狂笑不止，一会儿又号啕大哭。庞涓摸着他的额头问，孙兄这是怎么啦，又是笑又是哭的？孙膑目中无人地说道，我笑魏王想夺我性命，却不晓得我有十万天兵护佑；我哭的是魏国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人可以当大将。说完，一双牛眼瞪住庞涓，接着又磕头如捣蒜，大声叫到，鬼谷老师，你就我一命吧！庞涓说，我是庞某，你认错人啦！孙膑拽住他的袍子，死活不松手，老师救我呀！庞涓命令左右将孙膑扯脱，这才怏怏回府。 　　庞涓仍然疑惑不已，心想孙膑肯定是装疯。又私下派人把孙膑拖到猪圈里。这里到处是猪屎猪尿，臭气熏天。孙膑披头散发，睡在屎尿之中，呼呼大睡。有人挑来一担酒食，说是可怜先生如此遭遇，瞒着军师送来的。孙膑知道这又是姓庞的在试探自己，便破口大骂，畜生，又来毒害我吗？把酒食掀翻在猪圈里。来人抓起一把猪屎砸向他，他一把接住送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来人把情况报告给庞涓。庞涓冷笑道，这家伙真疯了，哈哈哈！ 　　孙膑这疯子行踪飘忽不定，但主要以猪圈为家。偶尔睡在破庙里或稻草堆旁，饿了捡些垃圾吃，时哭时笑。没有人怀疑他是诈癫装疯。只有乌鸦不断地追随着他。他躺在哪里，乌鸦就飞到哪里，呱呱呱地叫个不休。他悲哀地望着乌鸦，恨恨地吐一口浓痰。他的脸孔虽然一再被阳光照亮，可他的表情永远是黑夜，跟乌鸦一样。他觉得自己在爬一道宿命的坡。他别无选择，他必须使出吃奶的力气爬，接着爬。他不再奢望快乐，幸福，这些记忆的碎片，刚刚被阳光镀亮，转眼间又被月光遗弃，被扔进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墨子得知孙膑的处境后，把相关情况报告给了齐威王。威王采用齐相田忌的计谋，命令国卿淳于髡为为特使，禽滑厘扮做随从，以进口茶叶为借口，到魏国去见机行事。淳于髡到了魏国见过惠王，转达了齐威王的亲切问候。惠王十分开心，设国宴招待了淳于髡一行。禽滑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猪圈里找到了孙膑。孙膑脸上身上到处都是猪屎，一只乌鸦落在他的左肩上。孙膑正在学乌鸦叫，呱，呱呱。禽滑厘禁不住一阵辛酸，眼泪汪汪地对孙膑说，我是墨子的学生禽滑厘，老师已把你的遭遇告诉威王，我们这是来救你回国的。过了好一会，孙膑才含着热泪说，我以为这一辈子就死定了哩。可是，庞涓疑心太重，恐怕不便掣带呀！禽滑厘答道，这个先生不必多虑，我们自有安排。然后，又如此这般地跟孙膑耳语了一番，孙膑连连点头。 　　第二天，淳于髡一行要回国了。魏王委托庞涓设国宴饯行。而头一天晚上，禽滑厘已经派人把孙膑藏在温车之中，安排随从王义穿上孙膑的衣服，披头散发，在身上脸上糊上猪屎烂泥，扮成孙膑的模样，在大街上疯疯癫癫的，瞒过了盯梢的也瞒过了庞涓。禽滑厘驱车速行，淳于髡押后。躲在车子里的孙膑不断听到乌鸦的叫声。乌鸦的声音一点一点变小，最后像雷声那样隐隐约约。这样的声音其实是单调的，却由于它的不断消失而意味深长，它把孙膑能够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那些前尘往事，一起浮现在他的眼前。孙膑没有让眼泪流下来。很快，孙膑回到了齐国。没有几天，假扮孙膑的王义也回到齐国。跟踪的人只看到孙膑的脏衣服散落在河边，便一口咬定孙膑已投水自杀了。大家开开心心地到庞涓那里领赏去了。 　　庞涓却听不到乌鸦的叫声。其实，乌鸦一直就在他的头顶盘旋，或者说在他的命运里盘旋，但他置若罔闻。孙膑秘密回国以后，仍然没有抛头露面。后来，赵国和魏国交战，孙膑以“围魏救赵”之计，在桂陵把庞涓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这不，又爆发了韩魏之役。庞涓怒气冲冲地率领军队从韩国返回魏国，实指望能够痛快淋漓地与孙膑率领的齐军决一雌雄，以血桂陵之战的奇耻大辱。 　　而这时，孙膑早已置身于马陵道上。他最不能忘怀的是，在这一条崎岖的山路上，总是有一只乌鸦从远处逶迤而来，叫着，还在叫着。如同一个越来越近，按照他的意愿编造出来的童话。他知道这个童话的确切寓意。此时，孙膑的心砰砰地跳，他感到血奔血涌。似乎，他是作为一个全知全觉的旁观者，洞悉了庞涓的最后结局。 　　庞涓则浑然不知。他没有料到齐军一仗未打就溃不成军。他和太子申一起，率领十万魏军嗷嗷怪叫着紧紧追击。成群结对地乌鸦一直在他们的头顶飞着，寓意深刻地叫着。魏军连续追击了三天。第一天，庞涓发现魏军溃逃途中，造了十万人做饭用的锅灶，第二天减为五万人的锅灶，第三天减为三万人。庞涓哈哈大笑，齐军士气低落，懦弱怯战，早已逃亡大半，不堪一击。于是，庞涓骄狂起来，把大队步兵甩在后面，亲自率领一支轻车锐骑，马不停蹄，昼夜兼程地猛追，毫不理会乌鸦高一声，低一声地欢叫声。 　　孙膑想笑，却没有笑出声来。他和田忌一起再一次检查了马陵的设防。他掐指算了魏军的行程，判断庞涓肯定会在日落后到达马陵。这里山高路窄，树多林密，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孙膑命令齐军停止撤退，全部部署在马陵一带，砍伐树木，堵塞道路，设置障碍，布下重重埋伏。然后，又挑选出一万名弓弩手，埋伏在马陵道两侧的山林草丛之中。孙膑还让士兵把路旁的一棵百年老树刮去一段树皮，在白花花的树干上书写“庞涓死于此树之下”八个大字。万事俱备，孙膑吩咐士兵说，夜里一发现火光，就万箭齐发。 　　夜幕徐徐降临，月色如水一样洗濯着大地。庞涓率领追兵按照预定计划如期抵达马陵。站立在沁凉的夜风中，隐隐约约地，庞涓听到几声细小的，但有着强大穿透力的叫声，乌鸦的叫声，仿佛此时就在他的头顶叫着。庞涓愤愤地骂了一声，狗日的乌鸦，滚！但是，乌鸦有自己的思想，没有听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的指示，仍在悲凉地叫着。庞涓见道路被树木堵塞，便赶紧命令士兵们下马，下车，清除障碍物。忽然，庞涓看到路旁的一棵又粗又壮的古树上写着什么字，就叫人点着火把来观看。他刚刚读完树上的八个大子，连叫不好，不好！还没有来得及下令撤兵，齐军已是万弩齐发。魏军顿时乱了阵脚，被团团包围起来，既无力抵抗，又无处逃跑，全部被歼灭在马陵道上。身负重伤，浑身血肉模糊的庞涓，再次听到了乌鸦的叫声，声音越来越大，大的令他无法忍受。庞涓知道大势已去，自己再也无力回天，于是拔剑自杀。乌鸦站在他滚落一边的头颅上，开始啄食他的血液，他的脑浆。 　　孙膑目睹着这一切。他心里很清楚，这只乌鸦仍将会长大，仍将会占满他的，或者别人的视界。任何一个人的命运都会由于一只乌鸦的出现而发生变化。形而上的乌鸦。形而下的乌鸦。马陵大捷后，孙膑曾经力劝大将田忌拥兵入朝，驱除相国邹忌。田忌没有采纳他的建议。没过多长时间，邹忌就罗织了一系列莫须有的罪名，陷害田忌。田忌被迫流亡到楚国。同田忌关系密切的孙膑，为了摆脱政治上的纠纷，拒绝接受齐威王对他的新的封赏，并且主动辞去军师的官职，独自一人拖着残疾的身体，跑到终南山中，过起了隐居的生活。他把晚年的全部精力用于军事理论的著述，深究兵法，承前启后，终于写出了流传千古的《孙膑兵法》。 　　现在，在所有人的视野外，孙膑艰难地挪移到在秋天的田野上，拣拾收割之后掉在地上的稻穗。他的旁边，摆着一个半大不小的花篮。有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天，花篮里还没有一个稻穗。在那个饥荒的年代，孙膑猛一抬头，便又听到了乌鸦的叫声，隐忍，沉郁，满怀忧伤。一切似乎是命中注定，这些乌鸦，必须拖着疲惫的身影，在时光的暗影里叫着是，叫着非。孙膑的目光穿透千年岁月，他看到，天下乌鸦，它的同苦难一个颜色的黝黑的嘴脸必将永在，它的悲凉的歌声必将永在。它终将见证所有的悲欢离合兴衰际遇，它终将在漫长的岁月里感受着所有人的重压，悬在人类头顶上的无休无止的欲望的箭熬，和无穷无尽的死亡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