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隔着田野眺望村庄 (二)
2022-01-09叙事散文陈元武
一、 我无法挑起一井的水井是村庄的眼睛,清澈的井水流波顾盼,就像女子的眼睛,村庄的柔情在井子里溢满着,随时会为一只渴着的水桶喷涌出来。井在村庄的心脏部位,井在村庄的地位可以想见。寻找水源的过程已经无人知晓了,可能是算卦的用易经算出来的,也就……
一、 我无法挑起一井的水
井是村庄的眼睛,清澈的井水流波顾盼,就像女子的眼睛,村庄的柔情在井子里溢满着,随时会为一只渴着的水桶喷涌出来。井在村庄的心脏部位,井在村庄的地位可以想见。寻找水源的过程已经无人知晓了,可能是算卦的用易经算出来的,也就是坎与离位之间,为阴之盛处,往往是水汇之地,掘而得井。村庄的井无栏,止一方青砖铺就的井台,如女子之脸面,姣好而洁净。井台的青砖上薄敷轻苔,浓绿色的,细密得如天鹅绒,砖缝偶有青蕨,形似蜈蚣。井台边是水流小沟,则青苔盛如绿发,在一阵阵水流中如妖魅舞,阴柔的井边,在水的汇集处,一切都是细柔得无法挑开一道破绽。井水离井口一丈高低,井边有一汲水的桶,几片细木板箍成一橄榄球状,一条粗麻绳拴着,似女子的发辫,捏在手里,湿嗒嗒的,弹性足而韧,握在手心,亦如女子的发辫。 井边总是忙碌着一些女子,老的或少的,媳妇或少女的脸滋润而泛着绯红,如桃花,井边有一桃树,春秋开花,而别处只在春天开花。我无法探究挑水的女子是否比别时更为妍红好看,也不知道井台边的桃花的花开二度与井水的滋润有关。井水在冬天的时候还是温润的,不似河水凛冽冻骨。冬天,老少妇女都喜欢围在井边洗衣服,井边有条石,是供搓衣用的,还有木棰,捶衣服用的。女子话少,老妇话多,老妇话多男女之间秘事,晕话加辣味十分的语气,让女子红着脸,娇羞而听之入迷。井台边基本是妇女们的世界,偶有男人来挑水,这对于男人来说是机会难得的,只有媳妇不在家或是未成婚的光棍男人才来挑水。男人挑水,碰到井边洗衣服的妇女,难免有许多故事发生,妇女用话挑刺挖苦男人,笑他们是无巢的斑鸠。男人不甘示弱,还以尖刻难听的话,说些占便宜的晕话,气氛就一下子活跃起来,笑骂声一片,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总是最能让那些妇女嚼上一阵子,包括那些来井边挑水的男人,哪个俊俏的女子就成了作弄的对象,那个男的怎么样?一身腱子肉,牛牯子一样,还没有开过晕呢,嫂子给你撮合撮合咋样?直弄得女子脸一阵阵的臊红。井台边成了女子主动出击的有利地形。许多婚姻或许就是在井台边撮合成的,井成为媒妁。 想及家乡的村庄及井,仿佛也是这般模样,有高大的树荫着,阳光难得落在井台边。村庄底下流着泉水,它潜流于泥土与砂砾之缝隙。泉生于土,沙滤而清,家乡是平原,低隰之地,多海水盐咸之卤相侵,不及山里井水之甜冽如醴。村庄是厚实的床,或是巨舟,平时为人栖息之所,洪涝之时,村庄则为舟楫,载着蝼蚁一般的村民逃过那淘淘洪流。水退去,山河依旧,日晒风干,土依旧厚实如初,泉水则更加充盈,往往溢至离井口数尺之处,不用吊桶汲取。村庄的位置,就是泉水流经的地方,村庄得水则生机盎然。井水是暴露之泉,低隰之地,泉水集而生沼,遇土厚之处,需掘井才能得之。井里之泉滋润着一个个村庄,就像这样的村庄,在这山谷与溪流之侧生存了数百载,依然生机勃勃,得益于井泉之利。村庄离不开井,村庄离不开泉水,村庄离不开洗衣女子和挑水的男子。 井水让村庄活得滋润,井水让女子的脸艳如桃花,肤凝玉脂。每一口井都是挑不完的生活过程,内容就是平淡而甘冽的泉水,喝一口井水,就注定你这一辈子都离不开村庄了,不论你走到哪里,你都会怀念那甜冽的井水,而你必需用上一生去挑这样的井水,永远也挑不完。 二、 谷砻与木掀
谷砻是村庄最为重要的农具,上过磨的稻谷经过谷砻扬去糠皮,才成为米。糠与米在谷砻里完成分离的过程,金黄的糠从此进了牲畜们的食谱,而米却进了灶台旁的米瓮里,经过炊爨成为人们碗里喷香的米饭。谷砻简单得像一架手摇的风车、或是风机,叶轮在手的高速摇动下旋转着,将从上方谷斗漏下的谷皮和糙米在风鼓里摇荡起来,米沉甸甸地往下方的出米口流出,而谷糠却若风吹飘絮,飞出糠口,从稻谷到米的一半过程就这样完成。 村庄最为隆重的仪式无非是架屋与结婚嫁娶,然后就算是砻谷出米了,村庄是由许多个收割与舂谷的细节组成的。砻谷出米的日子一定是晴日,在水磨房里磨谷的日子已经是不复存在了,现在多半是电磨,然后,是谷砻出米,再精磨一遍,再砻,米成,如玉琢珠润,米香动人。砻谷必是女子,站在高大的谷砻前,摇起手轮,曼妙地摇晃着肢体,就像是小篆里的一个“女”字。砻谷的过程是一种分娩,男人需回避。稻谷再次分娩出如玉如珠的米,需要一个同样艰苦的历程,谷与米分开的时刻,多么高兴,在谷砻里哗哗地呐喊、呻吟、欢叫并坠地,米流入箩筐的响动多么动人。 木掀是村庄的手臂,将带着草叶的稻谷向空中高高地扬起。木掀是男人的手臂,大如蒲扇的木掀扬起稻谷的瞬间,需要男性的爆发力。谷如流星般扬起,向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流星般落下,而风带走了那些草叶。地上的谷干净了,如沐浴过,粒粒金灿,木掀向上扬起的过程,谷且舞且蹈了一回。谷是阳光的结晶体,谷是泥土的结晶体,谷沉重如泥土,草叶飘飞轻飏,男人的信心随风轻飏,以及男人的汗水。木掀是粗柳木柄,栲木掀铲,沉重的木掀不属于女子,阳刚的木掀不属于女子。力量与美的扬场是村庄的最初喜悦方式,蜇伏与积蓄的喜悦在扬场的过程中最大限度地释放出来。谷的流星方式,草叶的飘动,让村庄在那一刻扬动了起来。村庄的手高高地举起,将一个夏天或秋天沉甸甸地抛向了天空。 天空,有风和阳光灿烂,谷流星一次次地划过天空。 三、 香椿树上的鸟巢
三三两两的香椿树站立于村庄的角落,成为它们最为香甜的蔬菜。香椿孤高无依,不枝不蔓,挺立着,像一枝倒立的扫帚。香椿是鸟儿所不愿筑巢的少数几种树之一,它的枝桠过于挺直而少枝叶,筑巢于上,不免摇晃不稳,鸟儿是最聪明的,然后有少数几种例外,老椿树上往往有鸟巢,而且不会少于一只。喜欢老椿树的鸫鸟和杜鸦都是黑色的,几乎分不清它们之间的区别。椿树在秋末掉光了叶子,就像别的树那样,不一样的是树上的鸟巢不会掉,鸟巢是香椿树在冬天里唯一的花朵,虽然只有一些粗犷的造型,黑色的枯枝和一些草茎和羽毛构成的鸟巢,在冬日的阳光底下灿烂着,盛着阳光和霜雪。光裸的香椿树泛着一种温暖的色泽,浅黄色或麻褐色的树枝,将凛冽的北风刺破并挑在枝头,还有偶尔路过的云朵,散漫的云朵那么低,几乎触及村庄的树梢。 香椿的芽还会在某个温暖的冬末下午开始冒出枝梢,红红的,极为缓慢地扩散,在整棵树上漫延开来,香椿的红色让村庄在枯草尖上鲜艳了起来。风一直刮个不停,树枝不停地摇晃,树声喧哗的村庄里,香椿的嫩芽红艳地摇晃着,像村庄天真的微笑。三三两两的鸟栖于枝头,百无聊懶地啁啾着,或埋头梳理着被风吹乱的羽毛。鸫鸟在村庄上空穿梭来去,黑色的影子以及身上的反光让这个明亮色调的村庄显出一些意外的沉重。树上的鸟在阳光下飘悠着,伫立不动的时候,让人想到那是些未落的叶子。村庄里的人来来去去,谁也不会去注意那些鸟巢、鸟儿和红红的香椿芽儿。村庄的树与树之间系着晾衣绳,那些红红的衣服在绳上飘着,北风吹着的时候,阳光就显得若有若无,天空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雾,阳光艰难地到达村庄的时候,已经近晌午的时分了。孩子们在地上玩着,一束束幽幽的马兰花和红红的香椿芽就成了最好的道具,在脆甜的笑声里,那些想像中的菜肴在孩子们的手中喷香地摆了一地。 香椿枝梢高高地浮于屋檐的高度,那些黑色的旧屋和红白光鲜的新屋,擦亮了阴郁的冬日。从窗外往里望,黑乎乎的,窗扉紧靠着香椿枝桠,偶尔探头出来的头左右顾盼,多半是女子,屋檐下的风是香的,因为椿芽的缘故。麻雀们在窗沿附近跳跃着,叽叽喳喳地对窗里的事情胡乱议论着,麻雀是窥探狂,有屋的地方一定有麻雀,有人的地方一定有麻雀,有窗开着的地方,一定有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 香椿树还要等上一段时光,尽管它的芽已经红红地冒出来了。 四、 在明清古屋里读懂的时光 上下吉山是个好地方,因为这里明清遗留下的古屋多如鳞栉。那是往昔岁辉煌月岁遗留下的唯一凭证,如今多半已经衰败几近毁圮。那些屋子多为三进式,由院门、前庭、中厅、后堂构成。门前有石阶者多为殷实人家,或曾有人出仕过,门口会有皇帝制诰及匾额等物,进士及第就会有骑门石礅和石旗杆以及牌坊等,可惜,那些旗杆和牌坊多在解放后被拆毁了,只留下一些残迹。那些称为大厝的地方,就是最为古老的屋子了。门口两旁依然有石骑礅(门当)和户对,门是老杉木板,厚盈二寸,漆以黑厚桐油漆,进门有照壁和大院,然后就是前庭的大门了,中为正门,旁两小门,中门只有贵客及家庭重要典礼仪式时才开启。然后是前庭,就是招待贵客的地方,左右是前厢房,再过前庭,就是中厅,中间有一眼天井,中厅是家庭聚会议事或举行祭祀结婚等重要仪式的地方,左右耳房为家中长幼男子的居室。再往后就是后堂,供奉着祖先灵位或神佛菩萨等,左右亦有耳房,住着家里年长者及孀居妇。 那些门板剥蚀严重的旧屋,后世多已潦倒无力,艰难地维持着生计,从而不可能再顾及房屋的修葺翻新。房子既已破败,然旧时风光依然残存着,在每一眼窗棂的精美雕镂图案上,在那些繁缛重彩的斗拱歇山式建筑结构架式上,在那些已经难辨字迹的残破匾额上或蒙着厚厚尘灰的表德牌上,以及被烟薰火燎得面目全非的屋架和门窗扉的旧时漆画上体现出来。在那些已经暗淡了的家俱上,依稀还能找回一点有关该屋往昔的辉煌时光的残片。 院子的骑墙上长满了草和青苔,院子里也是青苔斑驳,绿草点点,蕨类植物在阴湿的排水沟及屋的背光的角落三三两两地生长着。还有一些花卉,在歪歪斜斜的破盆里旺盛地长着并开着星星点点的花,花与绿意盎然的院子,给破旧的古屋增添了许多生机。绿绿的院子里阳光充沛,前庭也就光明敞亮了。蓝蓝的天,囿于院墙之上,时有洁白的云来来去去,鸟飞去飞来,蜂蝶翩舞于花草间,鸡鸭觅食于院里院外,只有院里的青石甬道总是那么洁净,那第莹润,深灰色,浸透了岁月的影子,那斑斑点点的地面,已经无法找到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一些事情的鳞爪,那些轻快或得意的脚步和悠然自得的日子已经无从找寻。 天井是幽幽的,更小的一方天空,只能给幽暗的中厅带来许多神秘感和聊以想象的无穷空间。天井里生长着的南天竹或兰花,绿幽幽的如神魅,幽幽的花香在幽幽的厅堂和耳房里飘着,一切都已经尘封在多少年前的记忆里了,或者,后代的子孙们已然无从得知那些祖先们的秘密了,就像那烟渍背后的屋墙门窗和家俱们,还有那些暗淡了的旧画,当初的光景究竟怎样,有无许多出于名人之手的字画或古董玩物?先祖们是如何地建成这样精美的房屋?有没有画一样的女子在厅堂里出入?老幼有秩,辈分鲜明?…… 在幽暗的古屋里,我感到血液里有一种东西正在冷却和结晶,那是我所想得到而一直无法得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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