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在深夜聆听

在深夜聆听
　　黑夜如汪洋，他们都睡着了。你坐在书桌前，看一卷印刷精致或是卷面发黄的书籍，此时此刻，你就是你了；仿佛这纷扰的世界，只有你一个人居住和存在似的。在这沉沉的汪洋中，他们都像是浸在水里的海藻和鱼，他们的呼吸你听不见，他们各式各样的表情和动作在你的思想之外——他们是他们，与你毫无瓜葛。而你却醒着，你的感觉总和他们有些区别。你想呀：在这个汪洋之上，只有你浮在水面上，就像一块巨大的礁石，沉稳而散漫；滔天巨浪也不能撼动你，美人鱼的媚语你也听而不见，其实你并不是坐怀不乱，而是她无法拨开你内心那根生锈的琴弦。你也活动，但只是来回走走，步幅很小，且很优雅，就像你处心积虑许久，准备以怎样的一种方式，从那个令你心动的姑娘面前走过一般。 　　这样的夜晚，你独居着一个空旷的房间，除了床和桌椅之外，你就是这水泥和钢筋世界里的王者了。这种时候，你的感觉总是很美；你的双手摩挲着薄薄的纸页；你的目光在那一行行文字之间游弋；你的内心随着一个人的叙述而渐生波澜；你的灵魂中有一把刀，锋利的刀刃，切割着你生命的胞衣。你叹息，或是哭泣，没有人听见，只是在洞口胆怯探望的鼠们急忙缩回了头颅，其实它们太过紧张了，你压根就没有在意它们；很多时候，你莫名其妙地纵声大笑，笑声震落了屋顶上的尘土，这些积攒多年的尘土呀，你看它们不情愿的样子，多像被焦仲卿休了的刘兰芝；依依不舍地落在你的皮肤。 　　你索性去掉所有的包装，把自己最真实的显露出来。可你觉得有点难为情，虽然没有人看见，好像多年缄默不语的墙壁也在偷看似的，还有一些飞来飞去的蚊虫，你怀疑它们是不是在对你品头论足？这时候你会想：羞于把自己呈现出来，说明我还有羞耻感，这是多么紧要的品质呀！在你的周围，你不曾看见；如若百无禁忌，大大咧咧，即使裸奔也趾高气扬者，一种可能是物质上的有恃无恐，类麦当娜之流；一种可能是司空见惯了的，如同多年的夫妻。
——你应该无所顾虑的，只是有点不习惯而已。多少年了，你不曾这般，把自己彻底暴露出来，即使在大众浴室，你也是扭扭捏捏的，打扫完身上的灰尘，就急不可耐地穿上衣服。内心总有一种自卑感和紧迫感，生怕自己赤裸的身体被他人当作了笑柄。想起当初的仓皇模样，你就觉得有点可笑。你就想对自己说：多大的人了，还害怕什么？ 　　而今夜，你已经把自己裸露出来了，不是给别人看，也不是给自己看，而是尝试一种新的阅读和思考方式。在你的桌上，一本书静静地摊开，洁白的纸张在你手指抚摸下，发出清脆的响声。你的思想活跃着，跟着密密麻麻的文字跌宕起伏，或潺潺，或汹涌，或深谷，或平原……你完全被那些不相识的人俘虏了，那些人离你很远，远得就像时间的开始和末尾。但他们用生命和灵魂打造的精神殿堂，却是那样的永恒辉煌。 　　你常常在想：那么一些人，和我们没有根本的区别，一样的生老病死，一样的吃喝拉撒，一样的落满尘土，一样的七情六欲……，如果他们像你一样裸露出自己的身体，并不一定比你洁白和美妙多少，同样的存在，却有着不一样的生活和精神世界。你并不希望人人都像他们那样，但你觉得，在这个世上生活过的人们，都应该发出自己的声音！ 　　这些远去或是尚还健在的人们，在众多的喧嚣中以笔为旗，在高山重叠的人类精神碑林中，竖起自己的思想。这是多么伟大的创造啊！你穿行在他们的灵魂中间，像蚂蚁衔食一样，辛勤但没有疲倦。 　　此刻的你，白昼的喧闹恍如隔世，它们消失得很远，你捧着书，古人的文字在洁白的纸页上跳跃，像音符，弹奏着你的骨头和灵魂。多美的文字呀！比你深爱的那个人还要可靠。 　　是那个叫做李白的吧，死了三千来年的人，骨头都不知到哪儿去了。而他的名字却留在了我们心里。他数千年前发出的声音，直至现在，竟然还如此的纯美嘹亮。你想呀，那一个穿长衫、履芒鞋，发髻高耸，长须飘然的中古时代的人，在空廓的大地上走来走去，看见黄河就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登个泰山还抱着个“缘依琴”，做着白日梦，和天庭的神仙们“扪天摘炑瓜。”得意忘形之际：“举手弄清浅，误攀织女机”；在山东正做着神仙梦，忽一日，“天子兴起”，宣李太白晋京，“圣旨一到”，便令这老儿不知天高地厚起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玄宗金銮殿一接待，这老儿更是乐不可支，随着“圣驾”到处宴游赋诗。没几日，便发觉自己扮演的角色如同戏子一般（“倡优蓄之”）。苦恼之际，才发现酒才是最可靠的朋友。借着酒胆大发牢骚：“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一时怒起，掀倒八仙桌，摔门而出。攀山涉河，走州过县，自在一阵之后，此老儿又迷茫了：“将登太行雪满山，欲度黄河冰塞川。”苦闷徘徊之余，唯有“拔剑四顾心茫然。”只是本性不改，看见酒旗就迈不动双脚；醉花下，眠柳巷，携名妓，月泛舟。无酒哪儿有乐趣？：“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这还不够，还要“呼儿将来换美酒”，与相识不相识的人“同销万古愁”！喝得兴起，竟想将硕大的月亮据为己有，却不料“竹篮打水一场空”，反丢了自个儿性命！ 　　对于李白之死，我突发妄想：是不是这老儿风流过度，得不治之症而死？后人尊其文采建树，编造揽月落水而亡以保其名节？
但是，李太白如何离开这个世界实在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太白他来过，他用自己的生命和灵魂，弹奏出了旷世绝音！ 　　爱情的事情本来就很糊涂，经李商隐一搅，就更说不清楚了。你看：“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至今谁也说不清楚他老儿到底要说些什么出来。再如：“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在我的想象中，李商隐好像永远都是一个面带忧郁，踟躇古亭的少年，一匹瘦马，走在村舍夜雨间，风打窗棂，孤枕难眠，许多的愁绪蔓延心间，欲诉不能，百般惆怅，也惟有纸笔可为代言，把心中千般爱恨，万般衷情，都赋予了它们。——“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我常常幼稚地想：如果能作为李商隐手中的纸笔，也是极其荣幸的。可转念一想，说不定自己前世就是李商隐老儿也！当然这只是一种自我安慰罢了。“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来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孤独、忧郁之极，便借咏神仙以寄身世沉沦之慨，诗人沦落，代代如此。 　　李清照当然是千古第一奇女子了，一个女孩子，把人生体会得如此透彻，非天才不可有。只是天才多薄命。李清照是天才，且又是女子，当然更其不幸了。“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少年时代的幸福当然终生难忘了，可命运却是无可把握的。曾经的“绣幕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亲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岁月几乎一闪而过，站在凄凉的后处，想以往，明诚已去，沙洲夜冷，一声叹息，惊飞鸥鹭。“黄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一个人躺在雕花的床上，只记得那个人的模样，嗅着那个人留下的体香。长夜漫漫，谁堪同床？只见明月复照旧时屋顶，不见如水柔情，深巷之中，砧声空荡，敲着一个人一生的惆怅。“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李清照无眠，这种无眠却伴随了她整个后半生，在你的想象中，那该是怎样的一副怜人模样：云鬓零卷，愁压眉头，两腮挂霜，目光迷朦。这世上罕有的奇女子，顾影自怜，绘景状物，感谓世事，是何等的精巧玲珑，入骨三分！ 　　与后来的秋瑾相比，李清照只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文人，一个身世奇特的妇人，赋诗填词不过是消解内心疼痛的一种方式。生活的苦难和灵魂的折磨在很大程度上成就了一个原本平凡女子的万代盛名。秋瑾女士则怒发冲冠，为一个民族和国家振臂高呼，用一具头颅敲响自由和尊严。然而，一个人的鲜血涌出来，却成为了自己同胞借以治病的“药引子”，当华老栓手捧沾满鲜血的馒头，走在漆黑的街道上，生怕被饿极了的野狗抢了去，而紧紧抱着，而步履琅伧。（鲁迅《药》）当然了，烈士的鲜血并不能治疗华小栓的痨病，烈士的鲜血是火，烧得是精神，是理想，而不能治愈一个人肉体的痛恙。如果说秋瑾的死是那个年代的最大悲哀，那么，鲁迅先生的叙述则使整个民族都在隐隐作疼。 　　想到这里，我便有些羞耻感了，急忙穿上短裤，因为在这两个千古女子面前，男人赤裸着身体是对她们的一种亵渎，是对一种精神和灵魂的冒犯。 　　重新坐下的时候，凌晨已经开始了。而我毫无睡意，这些人用这么些文字把握紧紧束缚了，内心的桅杆正在倾斜，如山崩海啸的巨浪一次次击打过来。我原本平静的心情，也随着这沉沉的汪洋而动荡起伏了。就像那个叫做苏东坡的人一样，好端端的官做着，却偏要去关心什么孤家寡人的闲事，三番五次地打扰人家的“酒池肉林”，弦管声乐，要是我也会恼怒的，把你逐出朝廷，这是仁义，砍你脑袋，那是活该。苏东坡就不情愿地向黄州去了。“拣尽寒枝不肯栖，枫落吴江冷。”心情很是糟糕，但苏东坡就是苏东坡，极会自我调节：“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追忆前朝往事，同病相怜，倒可自我安慰一番。当然，红颜知己的作用在此更为紧要和明显：“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这一双纤手，抚摸得恰到好处。只是，旧情难忘，午夜梦回，仍见“小轩窗，正梳妆。”可是，文人妄图一展抱负的宿愿历杀戮而愈奋，个个都誓不见血不回头。谪居黄州多年，苏东坡仍张目北望，企盼有一天：“到日长安花似雨，故关杨柳初飞絮。”还到皇帝老儿膝下，大展鸿图去也。老了也不要紧，只要还能说话，就可以指点江山，推行变革了:“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老儿狂妄，只是满腔话语，又有谁个听懂？ 　　所谓“大音稀声”，“大美不言”，似乎便是指此种境界了。站在你面前的人都走了，离得如此遥远。可是，我们总能很真切地触摸到他们的体温，他们均匀或短促的呼吸，这是再强大的岁月也无法阻挡！你站起身来，身子在微微颤抖，你激动着，你的激动源于对阅读和思考。尽管是肤浅的，没有触及他们乃至他们的时代的灵魂与实质，但这有什么呢？你在阅读和思考，这就足够了。 　　　这样的夜晚也许很多，但真正可使你独自享受的却少得可怜。特别是成年，尤其是成家以后，这样的机会就像你羞于此去不逢爱情一般少得可怜。但有这样的机会，你是不肯放过的。你总是觉得：在这样的夜晚，与一些人进行心灵的交谈，在他们的灵魂中找出火把和星光，在神圣的“意义”普遍丧失的今天，能够热爱、觉悟和享受意义，你觉得这就是极其荣光的事情了！

　　　黑夜渐隐，黎明即起，沉寂许久的声音又涌将过来。我合上书页，伸了伸腰，用凉水洗了脸后，一夜就这过去了。只是内心的痕迹却是永远都不会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