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禾谣(吉汗)修改稿
2022-01-0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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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时,自己感觉嗓子眼干干的,睁开惺忪眼,嘴唇龟裂。外祖母披着棉衣,窸窸窣窣起来烧水,咕咕囔囔的,不情愿又无奈。我当然不清楚是后半夜几点,连马蹄表都没有,公鸡和阳窝儿就是现成报时的钟。屋顶,开始闪烁外祖母拉沉重风箱的影子,忽长忽短的。那炉膛里的亮光,当然属于一把柴禾的功劳,它可以解我难忍的渴。其实,我早学会拉风箱,并且颇得要领。白天蒸馒头时,我问外祖母,菍,再拉多少下。外祖母说,狗,笼盖边上了汽,突突地再拉一百下。并且,我的菍告诉我,拉风箱是有窍门的,不在乎呼啪呼啪快,要长长的拉,长长的推,一推一拉间风助火势。由于口渴,我不想动弹,仰躺在火炕上,只听见风箱惊天动地地响,老人家身影持续不断地闪。那柴禾进入炉膛后,并非单枪匹马地燃烧,而是和那些黑色烟煤结成同盟军。铁锅里的水,终于被烧得咕嘟嘟冒着大泡小泡,发出嘎哩嘎啦的欢叫。当一碗滚水,搁在那排被磨得光滑的炕沿砖上,飘升着袅袅热气。外祖母叹口气,苦笑着对我说,狗,你就不能多等一会吗,我和你爷年纪大本来觉少,这一起就——。说这话功夫,公鸡伸扬着脖子咯咯咯地打明,窗外露着一抹晨曦,阳窝山背后蠢蠢欲动。那天晚上,外祖母一开始摇了摇空荡荡的暖壶,往碗里倒时底朝天。多亏一口铁锅、一只风箱、一把柴禾。柴禾,从柴禾棚抱来的柴禾,以晒干的棉花杆和玉米毂为主,麦秸秆像熬药的药引子,是火引子。在这里,需要补充一句,水烧得滚烫的同时,那身体下面紧贴的火炕也被烧得暖暖和和,还有点灸烤。柴禾棚里堆积如山的柴禾,我和外祖母外祖父平时一点一点外面拾回来的。农家小院,有主人住的堂皇屋,有鸡羊和猪宿的简陋舍,有柴栖的茅草棚,才显得完整。 多少年以后,与其说自己怀念那灶间的麦秸秆玉米毂和棉花杆组成的柴禾堆,不如说是怀念那炉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在木风箱絮絮叨叨煽动下,火苗和浓烟直蹿向火炕上预设的排烟道。呼啸而过的声音,回荡于北厦卧室内各个角落,像千军万马冲锋陷阵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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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南民居,冬天睡火炕,起来后被褥卷成筒,一直卷到窗户跟前。火炕的最东侧,有一个方方的墙洞,筑墙时留好的。里面陈列多余的被褥,特别是新婚的夫妇,办喜事那天亲戚送的新被褥,花花绿绿塞满墙洞,给人一种很财主的感觉。墙洞上,支着一溜木架板用来遮挡灰尘。每年腊月里,外祖父都要请犬牙庄民间画师——那位驼背老先生来画架板。或者梅兰竹菊四君子,或者一组唐诗配画,画纸为麻纸,贴在架板上一贴就是一年。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其中一幅画是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的意境。老先生戴着老花镜,站在外祖父平时练柳体毛笔字的八仙桌前,由于个头矮坐太师椅上脚下悬空着,弯着腰眯着眼,颤抖地画出一个小小的诗人双手背后,望着快划出画面的一叶扁舟。画完,老先生一笔一划题下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那千古绝句。外祖父和驼背老先生的友情如古人般亲密,犬牙庄就这两个退休老教师能写写画画,一对老秀才。那年,已过而立之年的我出差到武汉,来到久负盛名的黄鹤楼,登高望远看了半天,却没有找见那天际流漂泊的远舟。而躺在童年的火炕上,无数次清晨我盯着那架板下悬挂的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画面出神。一瞬间,我在想象自己就是站在渡口送友的诗人,一顿酒菜款待,然后步行送到长江边。想象自己就是那个立在船头的友人,与岸上好友依依惜别,手挥了又挥,直到看不清表情。再说那火炕,最下面是席垫,上面铺着一层毛毡,再上面一层粗布炕单,炕单上还有一层油布。过年,来亲戚吃火锅时,小方桌就放在油布上。冬天盘着腿坐火炕,那穿过火道的火焰和青烟,所产生的热透过层层铺垫,与铜火锅下炭火近相呼应,让每一个吃火锅者的心里,都充满一股温馨和喜庆。原汁原味,这样的火炉配这样的火炕,这样的火炕配这样的火锅,这样的火锅配这样的乡情,民俗民风浑然一体。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从一把柴火跑龙套开始的,如一场好戏的帷幕徐徐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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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铜火锅, 在我曾经住过的广场附近,开过一家这样的饭店。经常请朋友们,惠顾这个不怎么起眼的饭店,一则小酌一则忆旧。火锅,被服务员端上来,掀开盖已经热气腾腾。肥肥猪肉片,摆了一圈鲜丽前面开道,后面的豆腐粉条海带丝在几双筷子撩拨下从汤汤水水里露出面目。弄不清楚,饭店后院排列的铜火锅如何一锅一锅烧熟的。犬牙庄时,逢年过节我和外祖父找来木柴,烧一个都费老鼻子劲。事先,要在火锅顶搭一截白铁皮烟筒,手里摇着大蒲叶扇拼命地扇。碰上西北风转向,那烟雾会钻进鼻孔和眼睛里,一边快节奏地扇那火锅下面的炉口,一边咳咳咳地揉眼睛。旁边,观看的亲戚看不下去,会二话不说上手帮忙。做火锅,两个人可能变成好几个人,大家围着铜火锅热热闹闹地转悠,烧熟再围着铜火锅热热闹闹地品尝。柴禾,无形之中扮演了连接亲情的角色。对于灶间的柴禾堆,外祖母的重视程度,不亚于油盐酱米面。一看柴禾棚的存货,下去一坯子,便催我去捡。当然,是背着柳条背篓去的郊野,带把披荆斩棘的镰刀。那柳条背篓,不是在襄陵镇集市上买的,外祖父舍不得花那个钱,一个一个都是他自己编的挝的做的。铜火锅,柴禾献身之处。柳条背篓,柴禾藏身之处。茅草棚,柴禾安身之处。事实上,对于我一个乡村少年郎来说,柳条背篓不只是用于拾柴,还被用于割草。十岁那年,感觉往起挎满满一篓柴禾时,超过承受的负荷,听见腰间响了一下,好像筋错了位。外祖父领着我,去菜园里求医,一位看菜园的老中医,祖传正骨按摩。那老汉,和民间画师那位驼背老先生一样脾气古怪,漫不经心瞧了瞧我一眼,手摸着我的腰说,毛娃娃,还自称闪了腰,你有腰啊?我一时语塞,心里想,我没有腰,那你老人家摸的啥?菜园子,生产队打了一眼深井,往出抽水的是齿轮带动的泵,一圈圈旋转中,从地下抽出白花花的清水。那天黄昏,我忍着腰间痛楚,望着天边一轮火烧饼般红日,怔怔地想一个问题,那山峦间的阳窝是什么柴禾烧红的?那得用多少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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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阳窝不是什么柴禾烧红的。但是砍柴郎的故事, 晋南民间从解放前一代一代流传到解放后。这故事,自然是识文断字的外祖母讲给我听的。早年,作为犬牙庄邻村一个清末民初秀才的后代,开明的父母亲没有让外祖母和她上面两个姐姐缠足,且送到河西女子中学念书。勤奋学习的外祖母,被誉为女子中学一颗璀璨明珠。外祖母教我这样拉风箱,也教我怎样做人。砍柴郎的故事,其实就是积德行善的故事。善良的砍柴郎,有一天在山林中遇到一个饿昏的仙翁。他看着老人可怜,便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干粮给老人吃,还到附近接来泉水给老人解渴。为了感谢砍柴郎的一饭之恩,仙翁留下一枚核桃壶大的木船,化成一阵风烟飘然离去。果然,仙翁预言的大灾难来临,满世界洪水滔滔。老百姓们失去家园。四处逃难。慌不择路中被肆谑洪水活活淹死。盯着手心里的小木船,砍柴郎吹了一口气,照老人吩咐的符咒默念,变,变,变。那核桃壶大的木船越变越大,变成一艘诺亚方舟,救下不少落水者和漂泊者——那天天快亮时,自己扯着外祖母给自己烧了一锅滚水,自己喝了一碗,这才重新进入梦乡。梦中,我遇到砍柴郎,并且,产生一段对话。砍柴郎说,一碗水,一块馍,可以让一个人脱离苦难。我说,是的是的,你那天救的老人,就是老天爷派来考验你人品的,我菍说的,是不是?砍柴郎说,其实,那天那么快找见泉水,靠我的那捆柴禾指的路,说出来你一定不信。我说,一捆柴禾难道孙悟空变的?砍柴郎说,急急忙忙中,我放下背上的柴禾,那躺在一棵大树下的柴禾指着一个方向,催着我说,快去,那边有水。一开始,我还半信半疑,有些发癔症,直到按柴禾指的方向用皮囊接回清澈的泉水。我说,我明白了,也就是说那一船人说到底是柴禾救的。另外,砍柴郎还在梦中告诉我一个秘密,犬牙庄人祖先的祖先的祖先,就是靠一捆柴禾活命的,后来才繁衍生息,传到今天。所以,现在人们一说什么传承,动不动就说薪火传承,没有薪哪来的火,没有火哪来的熟食,没有熟食,哪来的这个文明那个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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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南民居布局中,柴禾棚总被规划于平面图里一个空留位置。这个位置一般情况下,设在离牲畜圈和厨房不远处。似乎,设计者有意无意透露一个信息:居家过日子,点燃希望的柴火不可或缺。虽然,柴禾没有被老百姓奉供为神灵;但是,由柴禾而生的火神窑神和灶王爷,以神灵之位被祭拜。民间,每到年根卫生扫刮,便会在灶王爷位贴一副对联,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还有砖瓦窑和烧瓷器的官窑民窑,烧窑前都要焚香放炮祭拜火神窑神,保佑烧窑过程中平平安安。人不出事品不流产。对于柴禾来说,镰刀和斧头是渡它浴火重生的超度者。否则这些散落于林间荒野的柴禾,有可能沦为粪泥。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柴禾面临被劈削的瞬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恐惧和惊慌,而是从容不迫地迎上去,迎接这种浴火重生的命运。在犬牙庄,我观察过整个劈柴禾的场面,堪称惊心动魄。劈柴的村人,由于长期体力劳动体格强健, 粗布短褂下裸露的手臂和小腿,肌肉群隆起,劈柴姿势有点像大禹劈山导淮。站成马步,朝手心吐口唾沫,抡起磨得飞快的斧头,空中划一道漂亮的弧线,那静静等候粉身碎骨的圆木应声一分为二。劈完,继续拆解,剩余的部分再一分为二。一分为二,再一分为二。在犬牙庄,童年的我不知热不知冷,天气越热越冷越往外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帮牧羊人捡柴禾。 一层绒毛保护的羊,无论公母都不怕冷。西北风凄厉号叫中,四散悠闲地啃草。我们这些孩子,脖子直往衣服里缩,没有一个回家取暖的,只要让跑让疯。旷野寂静,需要一柱青烟打破。牧羊人一声令下,我和其他孩子们像服从的绵羊那样一颠一颠地抱柴禾。这儿捡几支玉米杆,那儿捡几个树枝,只要可以烧的都可以捡。等成堆后,牧羊人掏出与盒分家的一个火柴棍,再掏出一块黑色磷片,呲地一声划着。篝火,轰地一声升起,顿时火星溅舞。牧羊人和我们这些孩子,站成一圈围着篝火,烤了手心烤手背,靠了前身烤后身。一阵欢声笑语响起,伴随着浓浓人间烟火,弥漫于广袤无际的晋地,画面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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