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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好柴

2022-01-09经典散文
[db:简介]


    1.
    描述一件事就好比画一捆十冬腊月里的好柴。
    昨日铺展白纸取出笔,大有拉开架势大干一场的排面。事实上我只想画一捆好柴,聊慰我心。
    画一捆好柴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要有清晰的调理,知道事物与事物之间存在着遮挡的关系。越是复杂越是交错,越是简单越是明了。这是一个梳理的能力,我知自己还远远不够,但是要先知道了障碍才能跨过去。
    画画和写文一样一样的。从哪里起笔,那些地方有交集有穿插,穿过遮挡之后去了哪里。这是灵敏的心思这也是于千丝万缕中保持住的阵脚。别乱。我说起来呱呱的,也尿炕哗哗的。
    前几天我和朋友聊天,表述了想去山里热炕头躺躺的心意。朋友说你现在找一铺热炕,你得山里有人。我大伯子小姑子都在山里,联系了之后感觉自己很冒然唐突。年关将至,人家都在外边干活挣钱呢,小姑子和大嫂在工业园区给小树包罩衣。

    我忽然想自己这一点闲心,倒是颇有几分羞愧难当啊。我只是想在这个冬天和人聊聊关于柴火。

    我娘说好柴就是经烧,火在锅底有气力,哔哔啵啵响。在冬天的乡下,好柴有,主妇们听见火在锅底欢唱地叫,她们说这是火笑。听见火笑是一件好事,预示着这个年将过得喜庆热闹。
    我常在野外遇见好柴。干脆利索的枝条,木桩子,我都要蹲下去好好摸几下,禁不住想抱回家多好,留给娘烀豆饭炖酸菜。偶尔遇见特别好的,也捡回家放墙角。像个叉子的六道木有好几根,民间说六道木降魔除妖镇宅驱邪。还有像个拐杖的金银木,柔韧的花纹,隐隐有股子香气。桃木的梨木的栗子木的,我家马齿苋树长得纵横恣意,底座就是梨木桩子,青禾兄弟给我的。
    我很想念在乡下随意走走停停的时候,高低远近或听或看,总是通体透彻心无挂碍的。去不了时候,就不住地想念,摩挲捡回来的木棍石块青苔皮。
    忽然闲置在家,好阳光多了起来。多得不知道怎么拿过来仔细地用了才不辜负。我们家司机多,却也都是各自有不同的事要忙,终是不能够随时出发赶往我念念不舍的某一处。
    好在我房间有不少野外得来的宝贝,清洗摆弄把玩归置,也是乐在其中。
   
    2.
    还有一次我和闺蜜聊天,说起喜欢哪一类男人,我说我就喜欢在山里有个大院子,沿着院墙给我垛小山一样的好柴。闺蜜说就这么简单啊,我说不他还得会烤地瓜种菠菜会扎蝈蝈笼子会下河炸鱼上山逮雀。闺蜜说山里男人这些都不在话下,我说最重要的他得陪我唠嗑儿。闺蜜说不好找啊,你说的够得上绝绝子了。别的都好说,如今能在一起好好说话不易啊。
    对于好柴的贪婪心总是灭不掉。我家往北数三家是二英家,她家东房山子常年累月垛些硬实的山柴。一年压一年,新柴颜色暗黄,隔年的就黑黢黢的。我家不成,我父亲是个文弱书生,登高爬低砍柴挑担不在行。而好柴都在深远处。
    我从小就出去拾柴,拾柴的日子肩膀头压得通红。我用左肩背柴筐,柴筐很壮硕,装满了之后还要在上面下狠劲儿地盖上两大抱,麻绳一头拴了勾撅子,紧紧地勒住。
    那时我个头不高,摞了盖子的柴筐高过了我。一个负重的孩子缓缓地走在石块与杂草丛生的土路上,怎么看都是个内八字。
    娘说一年到头不断柴,就是日子不断钱。许多年后我搬家住进有电梯有供暖的宽大房屋,我的爹娘比我还开心。娘拿着干净柔软的小毛巾,这儿那儿地擦拭不停,我爹说这一回你姐可不用担心没柴烧了。
    怎么能改掉打小养成的习惯呢。我还是喜欢好柴,我眼里到处都是让人稀罕的柴。
    我去乡下,最挪不开眼睛的地方就是柴垛。赶上老秋时候,柴垛上有几个青绿的窝瓜就更好了。风吹雨淋的柴垛,不像新柴时那么扎愣,沉沉实实地稳稳当当地,就坐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口。
    我喜欢家门口墙角放一个梨木墩子,椴木墩子也好,山里男人最喜欢柳木墩子,但是少。上好的柳木墩子洗刷干净削出形做菜台子,柳木近水,性属温润潮湿,一刀一个浅印子,迅疾合拢不见痕迹。晚饭口上,小满哥在门口咣咣剁山柴,松枝子梨枝子椴木枝,剁成尺余整齐地码规矩。
    居家过日子,一个男人愿意为女人上山拾柴,拾好柴,愿意为女人磨刀,磨好刀。庸常的心意都在一粥一饭里日复一日地熬煮。
    小满哥家后房山有户人家,山柴把一座院子围拢起来,挂脊的瓦房低低的,飞檐也低。我常去那家附近徘徊,用手机拍他家的柴垛。某年腊月初七我去他家买年猪肉,他家蒸好的大黄米粘豆包出锅摆在院子里,刚绷住皮的亮黄的,引得我偷偷咽下口水。
    我拎着一个整的前膀蹄往外走,那家媳妇儿喊住我,说小二媳妇儿刚蒸好的饽饽你尝尝,不是啥好玩意也不敢让你。我是实在人立在秫秸帘子边上拎起来一个饽饽就往嘴里送,红豆馅儿的吃一口满嘴香。
    一个小男孩晃晃悠悠走过来,他比板凳高出一些,将将能扶住秫秸帘子抓饽饽吃。他抓住一个还温热的饽饽,抬起脸问我:香吧。我夸张地吧唧吧唧嘴,回说:香,香得霸道。

    3.
    赶集是一件有趣的事。我妹妹说暴土扬灰有啥赶头,我说太有了。穿过牛羊肉鱼虾蟹,再穿过炕单被罩花洋布,往里走,有编筐编篓的吆喝着卖。荆条筐壮实抗造,装苹果山梨大萝卜,编筐的汉子要把子好力气。也有柳条筐,柳条入水浸泡剥了皮雪白的,多是一些小巧玲珑的。
    我买一个浅浅的篮子,过年盛花生瓜子榛子栗子。拎着精致的篮子继续走,一个男人斜靠一辆三马车卷一捏旱烟沫子。他的车上结结实实地装满了干柴棒子,这是个卖柴火的。我走近细看,真格的一车好柴啊。多是松枝,腕子粗的有,还有松挠子松果子夹杂着。
    因为没打紧的事赶着,就停下来围着他的柴看。他说妹子看你也不像买柴火的啊,你想要这松球球?我说不。我看不准他的实际年龄,他的脸干巴巴的瘦,密密匝匝的布满深浅不一的皱纹,拿旱烟的手沾满了白胶布。他的棉大衣宽大阔达,是个军绿色的,左搭右紧紧地包着他,一根麻绳系着。他的头小,戴着一顶一把撸黑色毛线帽,边上还摆一只红头盔。那只红色头盔有明显的累累伤痕,但还是能看出本色来。
    我嘴里说不要他的松球球,却一近再近地寻摸着看。心里早就看上了他的这车好柴,和好柴中间数十个饱满的松球球。我想起身后不远的那座院子,院子里好柴孬都不多,想起当我说想躺热炕头是嫂子笑得讪讪的,想起因病住院的大伯哥和常年在外打工的大伯嫂子。
    我在哥嫂面前说的热炕头,此刻让我脸红。我问那个卖柴火的,送去庄河村要加多少钱,他说加什么钱啊,我家就是花城岭的,回家路过顺路的事。三马车突突地打着火奔着庄河方向开走了,我心里隐隐有着作痛。按理说我心心念念的热炕头有着落了,该高兴。
    过了几天嫂子打电话说,天太冷干不了活了,让我去。我并没在院子里看到那好柴,心下犯嘀咕。嫂子看出我的疑问,说村北有个烧炭的看上咱家这硬柴火了,说是给换成梨树枝和栗树枝。那也好,能多换一些也好。
    我把手伸进炕被底下,蹭蹭的热。

    我总是在黄昏的街边听见这样的叫卖声:蹦爆米花,香甜酥脆,好吃不贵,不多俩钱儿,买一大兜。
    是个电喇叭,一遍遍地喊。我从没买过,窃以为那不是我记忆里的爆米花。
    我心里的爆米花在时光的那头。我们拿着茶缸子小瓢,用破铜烂铁牙膏皮换那么一点儿。端着去墙角门旮旯慢慢吃,生怕别人看不到又生怕别人看到了。
    能用苞米粒蹦一锅爆花是奢侈的事儿。母亲要有闲心,有闲柴,苞米棒子是蹦爆花最次的柴。我家没有成垛的好柴可炫耀。我和弟弟平时在外边走,遇见荆棵旮瘩都喜滋滋地捡回家。留着蹦爆花时给老郭头,风匣子呼哒呼哒响起来,我们就眼巴眼望地等。
    进了腊月家家都要备下过年的好柴,灶王爷馋着呢。我老家的好柴不外乎是:榆荚甩梢青稞柳,榛秸荆棵干柞木。
    我娘说山深道远,咱们捡回来点冗柴也好。寒风凛冽杨树枝都被冻掉了,还有核桃树枝。捡啊捡,小手通红,年近了。大超的手背年年生冻疮,我不。捡柴回来娘给我搓搓,炕头捂一会儿就读语文课本去了。

    4.
    我终于能去远处捡柴了。
    那天我坐在父亲推着的手推车上,要去大山里拾好柴。我怀里抱着母亲做的糖饼,还有刚烀好的地瓜干,热得有些发烫。好柴距离我们村八里地以外的孤石峪,村名因为一块巨大孤石得名。孤石屹立于一条蜿蜒曲折的蓝河岸边,蓝河一路南下流经我们村的时候已汇入汤河,再向南入渤海湾。
    太阳高高在上的时候,我和父亲到了蓝河边,浅浅的河水结成薄薄的一层冰。父亲把手推车拴在岸边的树桩上,把吃食也挂起来。我们俩踩着卡吧卡吧响的冰层往一条山谷深处走。灌木丛茂盛落叶堆积,我想这就是娘心心念念的好柴了。父亲腰别把镰刀,我不住地问到了吗到了吗。父亲说到了,感觉我们到了一个避风港,山风轻缓阳光清亮,太阳笼罩着我和父亲。父亲把一根粗绳子挂树杈上,开始砍柴,我也开始捡柴。干枝子短棒子,我捡到就大声喊父亲,父亲今天他要砍三个大懒包,要我捡两个小懒包就成。长尾巴帘子真多,扑拉拉飞过来飞过去,叽叽嘎嘎地叫不停歇。它们也不怕人,一条山谷,除了我和爸就是长尾巴帘子了。
    好柴也多,父亲捆好了他的又捆我的,捆好以后背起来送回停车的地方。爸说道远不捎书,我们不能一口气走到停车那里,要撂下喘口气再接着走,说是走,其实是挪,一步一挪蹭。
    我哪里有什么长性子啊,等到吃了糖饼到了下晌,就不爱捡了,跑过去问啥时候回家呀我饿了。那天我们的手推车装得满满的,父亲说实实惠惠这么一车柴,过年呼骨头蒸焖子都够了。我知道母亲还要淘米做饽饽,烀红豆馅儿白豆馅儿。我说爸明天咱们再来一回吧。
    我们俩连续砍了三天柴,给母亲带来了无限的欢喜。多年以后响起来,我只记得在回家的路上那个长长的下坡路,父亲在前边用身体护着柴车,像一个打滑刺溜的人。我在后边拽着一根绳子,绳子拴在手推车后车梁上。车子带着我速度很快,我拽不住就跟着一路跑。
    好柴到了,我让母亲看我捡的小捆,干透了的松枝棒子,柞木棒子,我那么小就有了恨家不起的心。

    5.
    好柴向北,我向南。再后来,我距离好柴越发远。再后来,我即使有好柴,也没有可点燃的灶膛烟囱。我活成一小片窗外,一小片天空,一小片内心的丰饶。最后,我活成好阳光里的一张白纸。一个人到后来就深谙了纸上谈兵之术。纸上有好柴,好柴在燕山雪花大如席的深处。在白纸上画柴,画细小的青枝苞蕾,芽儿花儿和刺。我想象那那些个有好柴的地方,羊群钉上了崖壁,狼钉了铁掌子。每一步都命悬一线,只有白云飘摇得恣意妄为。我在白纸上画好柴,绳子勾住了把锯子。一捆好柴有自然的勒痕,有斧劈刀削的疤。从纸上出发的事物最靠谱,落叶为柴落字为证,我把故乡稳妥地挪到纸上。
    当我坐在庄河村女支书家的热炕头上,混在五六个村妇中间做饽饽的时候,我恍惚地进入一种不真实的情境。
    冬至节那天,无端伤感。就想着冲进向北的沟沟壑壑里,将那好柴一网打尽。然后在心里默默地和娘说句话:娘,过年了,好柴满垛好米满仓。感觉眼睛有点儿湿润,在南窗下坐了,在一页白纸上画茅屋篱笆柴垛。我画一个放炮仗的孩子,画一个抱着干枝柴进堂屋的背影。

    年关将至,我只有一捆妥帖地安放于白纸之上的好柴。燕山在北窗外,绵延不绝,我的亲人我的大雪都在那。(冬至修改于秦皇岛,4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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