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 墙
2022-01-0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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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在秋日的傍晚去古城坪,凝望暝色中的那段老城墙,有点暮读青书残卷的感觉。
古城的威仪,瘦成一段苍老的墙,静静匍匐于黄昏里。原野上的稻禾以及墟村里的炊烟,都敌不过历史的荒芜与焦渴。边城很老,记录它的简牍都已经腐朽作古。秦置严道伊始,这座城池,在史书里蹲踞九百年,至西魏时,城废。所幸,古城的后裔固守对先民的追思,把破损的城墙修补成久远。所幸,修筑城墙的原料,取自古城坪厚土深处的黏土,夯实、干透后,墙体坚硬如石。直到七八十年前,多数墙垣还断续残留。可惜西垣和北垣为开田改土所毁,东垣被一条机耕道占领。所幸,还有百丈南墙可撞,还有东北角土墙如蛇蜷卧。
老墙的身坯,已经被风雨腰斩,但还留下足以让我们平视的高度。丈阔墙台上蔓草葳蕤,丛生的竹树纠缠着西来的晚风。皲裂、裸露的墙身苔痕蔓延,有蛇鼠侵袭的洞窟,有锹锄留下的伤口,还有……还有什么呢?岁月刀锋,哪怕再钝,也能消弭一切。眼前还能浮现这老墙残影,得感念天地有情了。
黄昏像一块半透明的琥珀,把远山近水和村庄人家混沌包裹。蛐蛐的声音翻过残墙,风声一如既往地喟叹。千年前,再千年前,这里可是风吹画角,金柝敲打边城的夜。可惜,蜀道太难,严道更远,除了戍边军士的血水,以及如候鸟一样来来去去的马帮和背夫的汗水,这里没留下多少文人的墨水。以诗书与治国文赋著称的司马相如,从这儿打通旄牛道,开通西南夷。南往北归的间隙,曾经畅饮严道。他的才情笔力,忙于勾划丛林危崖间的蚁曲线路,哪得空闲凭风吟哦。没有词赋作证,谁还记得风流中郎将的青衫背影?
司马相如过后,这条路成为帝国的一根粗壮脉管,在西南群山深处有力搏动。宽阔的城墙上,那些轮班站哨的士卒,目送过秦霜汉月唐风宋雨中,络绎的商队满载绚丽蜀锦、虬节邛杖,一路打马向南,蹄声如雨溅落在青石板路上。
“旧说南征相,兵戈驻此间。”诸葛武侯平定南中时,曾经派人屯兵于此,布下阵图以御南夷。晨昏时分,每当营中炊烟升起,烟云弥漫,迷谲缥缈。诸葛孔明布阵的说法,属于一厢情愿的传说附会。不过,“古城烟雨”位列本地八大古景之一,确是真的。
秦汉之际,这里尚属边地,既需戍守,也需拓垦。自汉代实行募民徙塞下的屯政之策后,屯田之法就此延续至近代。戍边的士卒既当兵士又当农民,战时参战,平时卸剑拿锄,垦土耕种,不仅保证军粮供给,还能有效的保卫、开发边疆。军役期满,守关的士兵还可留下来,政府奖励给他们足以养活家人的土地。无数的外乡人就此落地生根开枝散叶,边地人烟渐稠。
秋阳把最后的光芒洒向山峦。那些阡陌交织的山坡陇原,或有归田兵卒刀耕火种的痕迹。他们的后代,也已淡忘了先祖执甲守关、化剑为犁的记忆。
荥河涛声在古城坪脚下流动成野性诗歌。刀劈斧削的峭谷、折萦连绵的山脉,在暮歌和流岚间,描摹过边塞寒光照铁衣和负尘沥汗的背夫长谣。如果仅以墙垣的长度计算,长宽不过百余丈的主城实在太小,即使加上子城,占地远不如现代城市中的一个普通楼盘。不过,在遥远的秦汉,小小的关城,确是扼守西南要冲的锁钥。此处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占尽地利。唐宋以后西南平定归顺,这里的军事地位丧失。古城坪太小,虽临荥河却无法汲水,只有一条打虎溪细脉潺潺,养不活太多的人。唐初重新置县,县城搬到位置更低的河畔坝子上,就是今天荥经县城所在地。从此,一千五百年流光漫远,荒城墙垣,用一种姿势僵卧孤村。
版筑夯土的城墙,负载千年风雨,究竟顶住了多少回风雨雷霆的扑打和顶撞?川西高原、成都平原在这里交接;城门开启,巴蜀文化与西南夷彼此渗透;通过蜀身毒道,行僧、马队、背夫和使节在这里中转休憩,为群峰、黄土、丝绸、蜀布、茶马打开悟道的法场。
一些闪着青铜光泽的往事混迹黄土,一点一点浸润瘦枯的年月。秦砖汉瓦碎片丛生在大地深处,若一片片犁铧,凿开锈迹斑斑的历史。古城坪周围,曾经发掘过大量的墓冢。爬满绿锈的斤、斧、钺、剑、戈、矛,以及石化的骨骼和陶皿漆器,多达数千件,无论斑驳还是琳琅,还原了金戈铁马的边城记忆,以及雄关古道的沧桑旧事。而那些还掩埋在黄土深处的旧迹古物,更勾起人们无边的遐思和猜想。
一樽满载中原记忆的青铜罍,开眼的一瞬间,就泄露了一个王朝的钟鸣鼎食。还有一些陶罐,用经纬交错的裂痕,抵挡千年风吹日曝。高柄豆陶盏,用时间一样长的灯芯,老井一样满的灯油,照亮清瘦的石器和黑砂,还有比铜还硬比水还软的思想。
霞光散尽,我一动不动,任凭思绪随风游荡。合着子规鸟、蟋蟀的歌唱,我似乎一眼千年,轰然打开这本时间之书。遥远的九月,稻粮进仓,家家煮酒。落日孤城里,把成都矛和巴蜀印章束之高阁,倾尽青铜罍中最后一滴醉意,围着铜锅或瓦釜大快朵颐。云起星落,寒雁声凉,深秋的狐獾眉挂白霜,祖先用梭镖矢簇与百兽和敌酋划界。身背箭袋的先民,双手接住头顶划过的鹰唳,和黑夜中滚下的闷雷,那一刻,他们是天地间的王。
曾经在离此不远的工地上捡到过两块汉砖。水浸土蚀后,一块缺失残损,纹饰模糊。另一块,可能当初烧制过火略微变形,砖坯坚硬,侧面的菱形花纹完好呈现。当我刮去泥浆,捧起汉砖,感觉千秋岁月在手。还有好些被挖掘机刨碎,工友们以为是几十年前的老青砖,没有在意,又被挖掘机掩埋……轰轰烈烈的工地上,那些现世又复归泥土的旧物,就像千年过往不可再现,隐匿成脚下的暗喻,手上的汉砖让我明悟,世间不只是横在眼前的山河与栖身江湖的自己。
夜色渐起,告别老墙,沿着彩色方砖铺设的游步道走向灯火人家。这条小道以前是田间机耕道,前身就是古城的东墙垣基。走在这样的路上,脚下踏着古墙旧迹,连呼吸都是激动的。而我,怀揣一腔执念,任由隐秘的门址、墩台、城墙逐一开口,缓缓道出遥远的时光细节。在马蹄叩击、草鞋摩挲过的山路边,一座城惆怅为满野烟草。没有笔墨酣畅的文字记录,一爿残墙用黄土纪事。不远的田野,稻穗正在灌浆。池塘里的莲花开尽,萤火虫在倔强的残梗断茎间点灯,蛐蛐的鸣叫踏月归来。星光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我情愿此生,就这样脚踏千年和岁月长谈。怀旧的风从远方奔来,把一座城池的遗味吹向更远的地方。这座废墟上挖掘出的一些青铜残件,至今摆放在博物馆的展柜里。我曾试图透过玻璃,与那些依旧闪亮的铜镞锋利对视。我与它们相隔,仅仅一个眼神的长度,一箭之遥的距离。
就像此刻温热的脚底触摸霜冷的墙基,感觉很近很近,却是遥不可及的千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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