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跌落窗台

麻雀跌落窗台，还活着，颈嗉起伏，眼神黯淡。

印象里的麻雀，眼睛里透出机警，它胆子小，严重缺乏安全感，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大放心，从不敢忘我啄食，要时时四望，警惕随时扑上来的猫。

老家口音重，叫麻雀为“小雀儿”，一定要加儿音，念久了，有点像“小船儿”的发音。我妈尝试用普通话教她孙子，指着绘本上的麻雀，说：这是“小船儿”。“儿”后面拖长长的上扬音。我哥听见赶忙纠正，怕儿子被带跑偏，成不土不洋的非主流。母亲面露扭捏，她已经当了整整六十年的农民，在发音上，已经很尽力了。

麻雀是害鸟，这是自幼对它根深蒂固的偏见。小时候认定害鸟就是害鸟，益鸟就是益鸟，泾渭分明。麻雀、乌鸦、灰雀偷食庄稼，是坏家伙。喜鹊、燕子、猫头鹰吃虫子，就是好的。对待坏家伙们，当然不会讲什么情分。自己做的弹弓，找一枝趁手的树杈，拴上两根气门芯，从垃圾堆找一只旧皮鞋，剪下一块椭圆皮面，两端凿孔，用细铜丝将树杈、气门芯、皮面连系紧实，就是一架简单高效的杀伤性武器。

发小弹弓打得准，收秋时节，牵条狗跑田里撵麻雀。麻雀藏在高粱地，卧在高粱梢，受了惊，一身恓惶，乌泱泱振翅起飞，发小从裤兜里掏出石子，手起雀落，狗循着落点把倒霉催的叼回来，他从狗嘴里抠出瘦小的躯体丢进布袋，如此半晌就能猎三四十只，回家烧开水褪毛，炖了吃。我对他时常有种暴殄天资的幻觉，认定如果改练射击，保不齐可以拿奥运会金牌。有一次，这货打了整整一百只，他妈用大黑铁锅炖土豆，叫我去家里打牙祭，说这是百鸟宴，皇上都吃不到。多年后他去当了厨子，大腹便便，衣冠齐整，早不是当年裤腰被石子坠到腹股沟的少年，他递我一支黄金叶，跟我说话，我竟一时没有认出他。他说他最拿手的菜是炖乳鸽，用虫草、人参等名贵药材九煨九味，大补，想来是有渊源的。

我也曾做过很多个弹弓，也打过麻雀，虽然天资一般，又不肯勤学苦练，水平很臭，却也杀过不少生，已记不清多少生命丧于我手，如今想来，全是无可救赎的罪过。

我打开窗户，带它进屋，它眼睛里的恐慌，像刀子，一点点割碎逃跑的妄想。它无力反抗，双翅耷拉，气息奄奄。我将它捧在手上检视，并没有外伤，多半是内伤，中暑或者中毒。我用茶杯盖盛满水，搁置它跟前，它不喝，撒把小米，它不吃，自顾自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楼下有间宠物医院，医猫治狗救猪，这些被人类当成好朋友的萌宠受尽恩溺，被主子抱怀里轻安软抚，依依难别。有天我从门前经过，看见店门的铁链上栓只金刚鹦鹉，落水凤凰，满脸不服气，它有最后的骄傲，对人爱搭不理。都是禽类，能治鹦鹉想必可救麻雀。年轻的兽医看它气喘吁吁，说从未接待过养麻雀的客户，也不曾有医麻雀的经验，怕是难以回春。又说，这东西，养不活的，何况，太不值钱，打一针都比它本身贵得多，不划算。话是实话，却不大中听，即使命贱，却是难用金钱衡量的。

有一点，那兽医说得对，它确实难以养活。

我养过鸽子、画眉，姥爷还曾送过我一只鹌鹑，都养好几个暑假。只有麻雀难养，它性子太急，心眼儿又小，容易想不开钻死胡同，自己把自己气死。鸽子性格驯良，以为世界太平，你把麦子、玉米撒到地上，用不了几天，它们不再胆怯，主动围拢过来叨食。公园里的鸽子更不见外，会落到人的手上，琢手心里的粮，相处久了彼此信任，至少，不会逾越互伤互害的道德底线。画眉多数时候沉默，在笼子里蹦跶，它整个夏天都困顿于此，隔着铁栅栏看高树和树上的另一只画眉。它高兴或生气的时候都会叫几声，声音清脆鲜亮，像是顶花带刺的嫩黄瓜。最野的是鹌鹑，虽然体格娇俏如鸡仔，脾气却暴躁，两只鹌鹑同处大簸箩里，势必要打一架，只论生死不论输赢，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气性。我养的那只鹌鹑经姥爷调教，骁勇善战，打赢不少仗，后来我去上学，周末回家，我妈说它被野猫叼走了。纵使它勇猛，但囿于物种的先天劣势，无论如何都难胜野猫的，只怪对它没有悉心照料，死于非命。至于麻雀，养过两次，均在短短数日内身亡。

它不能够圈养的。麻雀本在原野，天大地大，屋檐、墙缝、草窠、树洞都可能成为它的栖息地。这一点，它不如燕子，燕子屋檐筑巢，辛苦三春，情发盛夏，成一个家，然后交配生子，到秋天飞往温暖的南方，如是反复。燕子多半是瞧不上麻雀的，人大概也瞧不上麻雀，嫌它整天嘁嘁喳喳，不务正业，干脆给扣顶四害的帽子，让它从出生就带着原罪，只能在原野里苟活。麻雀或许也看不上燕子，劳碌而终，生命里除了奔波，就是在高压线上站成一排唠家常，鸟生无趣。人鄙视麻雀歌颂燕子，但真正想做的却是鸿鹄，志存高远，可见，心都是在天上的。

可这些城市里都不多见。城市里常见的是鸽子，它是天选之子，衔橄榄枝的家伙，荣耀加持，自带主角光环。偶尔见喜鹊，站在高楼和树顶，俯瞰车水马龙，它属于高空的，能掠过树梢，乘风往来于城乡间。其它的鸟要到动物园里看，被圈养的鸟雀们，生活优渥，医疗有保障，没有病无所医的后顾之忧。这几年倒是时常见公园里有种漂亮的长嘴鸟，羽冠鲜艳花枝招展，本以为是啄木鸟，后来据一动物专家说它真名叫戴胜，害我误入歧途如此之久，也原谅我误解它这么多年。

麻雀太瘦小，不敢轻易在城市游荡，但窗台的麻雀证明在它的确是存在的，并且生活艰难。我此时对它有些手足无措，宠物医院都不能将它救治，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它卧在餐桌上，依然不吃不喝不睡，和渐渐枯萎的生命耗着，不知它是否能感知这命运的苦痛，是否有与之抗争的气力。我甚至有那么片刻希望它赶快死去，这于它于我或许都将是种解脱，可它活着，苟延残喘，我却早失去了决定它生死的理由。

麻雀熬过整晚，在清晨焕泛一丝生机，杯盖里的水少了一些，它生命的小火苗就旺一些，眼睛就亮一些。我洗漱去上班，给它腾出整个客厅，它若有气力，便可想落在哪里就落在哪里。客厅里有十盆绿萝、两盆茉莉、两瓶富贵竹和一盆杜鹃，是去年搬到这个新家后添置的，都是些平凡的物种。除了绿萝向来茁壮，其余都历经生死，杜鹃三枝存一，茉莉荣枯各半，富贵竹将死未死后反倒节节攀升，长起一拃高招摇于厅，但愿这片倔强的草木，能构一方虚假森林，给它些许安慰。

办公室在五楼，窗外是宽阔的露台，这几乎是被遗忘的撂荒地，因人迹罕至而空旷破碎。掠径上空的鸟们偶然在此短暂驻足，但从未过多逗留，这里被水泥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见风和光，生长不出它们想要的食物与远方，自然不会有眷恋追寻。一墙之隔的室内则常常喧闹如夏，各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耕耘除草施肥，键盘噼里啪啦，像极了啄麦粒的麻雀，它们将文件上的方格字囫囵吞进嘴里、卡在喉咙，伸长脖子咽进肚里，胃里沉一层铅沫儿，日积月累铅中毒，头昏脑胀，飞也飞不起来。

我有时被这碎声乱吵扰得耳鸣，觉得灵魂一点点出窍，忘记很多无足轻重的琐事，忘就忘吧，就当是清理缓存腾出空间，给匆忙的日子减轻一点负担。我那天忘记了客厅里的麻雀，回到家才发现它已经在桌上死亡，容貌安详。它把生命的最后一段托付于我，想来是冥冥注定，我把它埋进小区的花坛，一株肥硕的冬青底下，让它在这个本不属于它的城市里，有一小块儿长眠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