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放蜂人

       剑鸿
　　
　　沉静、朴素、深远，恰似灵光切入内心，照耀灵魂。这是我读苇岸文字的第一感觉，也是苇岸的散文给予诸多读者的感受。读完《大地上的事情》，我才知道自己的业报有多深重，灵性有多荒芜。有一种语言，能把大地上微小的事物，连同我们的生命带进太阳的河流。我也才开始真正相信，一部大书是一大灾难！一个用得好的词儿，比一本写得坏的书强。
　　
　　不得不说，我遇见苇岸的时间太晚了。
　　
　　世间有太多美好的事物和美好的心灵，被尘俗遮蔽和隐藏。我们看不见，不等于他们不存在，因为我们目盲。我们在日渐丧失明亮的眼神中丧失了敏感，在琐碎制造的迷乱中丧失了作为人的原初的完整性。事实上，苇岸，曾经作为一个作家，在离我几千公里的京郊小村存在，留下不到二十万的文字，像他自己希望的一样，以最少的文字，写出了最大的文章，并在39岁的盛年忽然因肝癌去世；苇岸，曾经作为一个友人，和诗人顾城、海子过从甚密；苇岸，还曾经作为一个笔名，与北岛的一句诗相关，并与这个被剥夺了精神，不需要品德、良心和理想，一个人变得更聪明而不是美好的时代，有着某种微妙的关系。
　　
　　苇岸离开的时候，我正值青春，稚气未退，有些自恋，世界依然神奇，好似一个迷。穿过世俗之林，破解这些迷的同时，我丢失了察看这种神奇的目光。
　　
　　在一个深寒之夜，我坐在城市空气混浊的房间里，坐在毫无意义的忙碌的间隙里，遇见了苇岸，遇见了一个真正的诗意栖居者。他谦卑地俯身大地，像一个孩童聆听自然的声音，他热切地拥抱蚂蚁、阳光、麦田、熊蜂、麻雀、星光的世界，在这些世界中寻找纯粹生命的回响。他用冷静、细密、短小的文字，描摹着大地上的事情，把自己的欣喜、感叹、痛惜之情，隐藏在文字后面，将主体闪避到对象的边缘。他的文字，像一道灵光闪耀，一举击穿、甚至引爆了我，将我从精神的混沌中唤醒。我开始意识到，与苇岸相比，作为一个观察者，我错过了多少发生在大地上的事情，错过了多少能够赋予生命光辉的事物。

    我走出浑浊的空间，仰望天空，广宇澄明，清辉朗照，一轮冰月亮正悬于西窗，几星微光，正陪伴在明月的身旁。
　　
　　苇岸说，真正的作家或艺术家，应是通过其作品，有助于世人走向“尧舜”或回到“童年”的人。这是一个作家对于文学的微弱期望，是一个文学宗教信仰者在精神荒芜时代发出的虔诚宣言。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走向尧舜，是对爱和善的召唤，意大利人夸西莫多说：“爱，以神奇的力量，使我出类拔萃。”在苇岸的文字中，我看到这种爱，对于大地万物的爱，对于细小生命的眷顾和瞩目，一种与万物荣辱与共的情怀，力透纸背。背负这种情怀，在三十五岁的时候，苇岸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人类的增光者”。只是，他没有想到，不到四年的时间，他就悄悄离去，不留一丝痕迹，永远活在大地上的事情里。
　　
　　“秋天，大地上到处都是果实，它们露出善良的面孔，等待着来自任何一方的采取。”这是苇岸眼中的秋天、大地和果实。善良的眼看到善良的果实，天真的目光发现神奇的大美。“我曾经想，在我之前，这个世界生活过无数的人，在我之后，这个世界还将有无数的人生活；那么在人类的绵延中，我为什么就与我同时代的这些人们相遇，并生活在一起了呢？我不用偶然来看这个问题，我把它视为一种亲缘。”只有复归于婴儿，才能涵养如此天真的目光。只有纯粹如孩童，才能这样观察，这样追问，爱世界、爱土地，爱那些初始的事物。
　　
　　泰戈尔说，上帝等待着人在智慧中重新获得童年。可是，时代变了，现代人放弃了这种难为自己的努力，甚至放弃了这种智慧的获得。梭罗说，文明虽然改善了人类的房屋，但并没有同时改善居住在房屋里的人。房屋里的人如何才能改善？他的目光被阻挡，看不到大地上发生的事情，上帝是否还在等待？他会不会失去耐心？也许，他想等待的，只是那么几个人，像苇岸这样的人。“大人告别了童年，就将游戏像玩具一样丢在了一边。但游戏在孩子们手里，依然一代代传递。”成人世界像一条浊浪滚滚的大河，每个孩子都是一支欢乐地向它奔去的清澈小溪。然后逐渐失去对大地的敏感、对自然的亲昵。
　　
　　在《放蜂人》中，苇岸这样表达了他的理想：放蜂人在自然的核心，他与自然一体的宁静神情，表明他便是自然的一部分……他仿佛一位来自历史的使者，把人类应有的友善面目，带进自然。他与自然的关系，是人类与自然最古老的一种关系。只是如他恐惧的那样，这种关系，在今天的人类手里，正渐渐逝去。放蜂人是大地上寻找花朵的人，季节是他的向导。放蜂人把自己的感觉、心灵和思想都深深楔入大自然中，汲取灵性，造访灵境，保存着人与大自然原初的合作与和谐。放蜂人是世界上幸福的人，他每天与造物中最可爱的生灵在一起，一生居住在花丛附近。放蜂人也是世界上孤单的人，他带着他的蜂群，远离人寰，把自然瑰美的精华，源源输送给人间。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曾经这样向往。那也是放蜂人一般的生活。在这个浮躁的世界里，我们正在丧失人的完整性，远离原初意义上的生活。我们都想做一个放蜂人，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大地之上的放蜂人，寻找着自己的来历和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