葳蕤又清明
2022-01-0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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葳蕤又清明
游 军
清明临近,村庄的每个角落都布满了新生的绿茵,这种生命的原色,被一种隐匿的情绪环抱,密不透风。学校旁边的商店里,飘动着花花绿绿的纸幡。穿着深色外套的老人,步履沉重,窸窸窣窣地准备好香烛纸钱,用一根小树枝或者竹竿挑着纸幡,向屋里吆喝一声:挂山去了,一家老小就从各间里屋出来,一起缄默地向小河边走去。
经常是清早,或者傍晚。春天已经深入腹地,村庄开始春种,这个时辰是最为方便的。挂山之路,跟平时的出工很不一样,没有家长里短,没有嬉笑,气氛沉重而宁静。小时候,我望着屋边来来去去的挂山队伍,想不明白,我家怎么不要去挂山?
很快我就发现,这个村庄里,我家没有要去祭奠的亲人。那么大个墓地,埋葬了许许多多的人,有碑的,无碑的,都没有我家的亲人。父亲和母亲的家人,都是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是从外地移民过来的。两个家族的人,在这片土地上,都还是没根的浮萍,没有该去祭奠的亡亲。
父亲偶尔会要回他的老家去祭奠祖先,听说一开始爬山涉水要走两三天,后来有了自行车,从清早不歇气地骑到断黑,也可以抵达那个遥远的村庄。这些我和姐姐都从未参与过,父亲有一份耗日子的驻守工作,去得也不多。
除了清明祭奠,村子里的小孩,不随便去墓地附近玩耍,似乎那墓地的上空,终日漂浮着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小孩子去了是要生病的。谁家要是有丧事,吹吹打打热闹得很,村民们会在夜色里去看戏,听孝歌,可母亲神色凝重,也不许我们去围观。老人都说小孩子天眼未合,能够见着一些大人见不到的诡异东西。我时时留神,却并没有见过什么不寻常的物事。但关于鬼怪的故事,还是我们幼年最为惧怕的。平日里我们宁愿绕道,也不愿意途经那片墓地。偶有绕不过的时候,就撒开脚板,跑得噼响,直到冲出去很远,还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拍拍胸脯。
所有死去的人,最后都会被抬进那片墓地。我开始担心爷爷奶奶什么时候也会死去。那时,他们要葬在那阴森森的地方,不再与我见面,不再与我谈笑。这些担心让我非常忧伤。爷爷总会笑呵呵地跟我说:“每个人都要走的。只是有些人先走,有些人后走,有些人走得惊天动地,有些人走得悄无声息。”
外婆就悄无声息地先走了。我和姐姐都在外地读书,知道外婆离世的消息时,她的坟前都长满了青青的小草。巨大的悲伤掩盖了记忆里的惧怕,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坐在坟前嚎啕大哭。我的学前时光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外婆一直是我心中最亲近的人。我第一次知道生离死别,是一种怎样的疼痛。
墓地里有了该去祭奠的人。
此后,年年清明,于我有了一种牵念。在这片陌生而又熟悉的墓地,我不再恐惧。疼痛的情绪也逐渐平静。我时常过来看看,特意或者顺道,像电视里的人一样,在坟前絮絮叨叨,跟外婆说我们的工作,我们的婚姻,还有,我们逐渐长大的孩子。
外公还能够走动时,也来给外婆上坟,他安静地扯起坟头上的乱草,轻声说:“孩子们都来看你来了。这么好的日子,你竟然看不到了。”说罢,忍不住哽咽。外公是个好强的人,他其实很不愿意在我们面前流露悲伤。
母亲常常说外婆没有过几天好日子,幼时遭受兵荒马乱,饥饿偷食,青年时受尽厉害婆婆的欺负,后来在洪灾之中,失去房子,失去第一个孩子,再后来二舅和小姨都在成年之后意外死亡,母亲与大姨在这期间也都得过一场大病……每一个遭遇,都似千斤顶压身,让羸弱的她无力抵御。直到晚年,外婆还能够精精致致地活着,心中充满了爱,是非常不易的。我想,那些年月能够给她力量的,除了信念,就是外公的相濡以沫吧。外公总是许她:再过几年,日子就好了。
日子是好了,可外公也老得走不出自家的院落了。他像我以前看到过那些迟暮老人一样,颤颤巍巍地给我们准备香烛纸钱,还有挂山的纸幡:“坟上只怕草好深了,去整整也好。”然后站在禾坪里,看我们往河边走去。
路边草木葳蕤,我径直往前走着,不敢回头。我感觉我的后背,被他的目光灼得生痛。我鼻子一酸,走得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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