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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2022-01-0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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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不敢细细地打量她。 
    轮渡离岸已经很近了,我下意识地捏紧手里拎着的水果袋。她在岸坡上朝着我微笑,我确定她在向我笑,因为这笑容在我梦里出现过了无数次,即使看不清   她脸的轮廓,我仍旧能感受出隔着空气的温柔。
    但我还是没敢直视她,跳上岸后,只是用眼角去触碰她话语的柔软度。
    “都这么高了......”她声音很清亮,可能她注到了我没好好看她,便把笑容揉进了这几个字里面,显得有点憨憨的。
    当时的我已有十六岁,个子还没完全长开,但站在她的面前,我快要高出一个头。
    耳后,汽笛声在灌河的河道里响开了,对岸便是我的家乡,它看上去并不远,却在时间的长河里隔断了许多记忆与守望。 
    “妈……”我试着叫出声来,虽然眼前的个头并不高的女人,在我面前同样显得有点局促。
    十年了,记忆中,我们有十年没见了。
  (二)
    我对于五岁时候所有记忆的片段,都和这灌河里面的潮水有关,甚至在个人已逝的时间长河里,很多人事哀乐都是由这条河流来见证的。
    90年代初,我的父母通过媒人的介绍而认识,一个在河东,一个在河西。河虽不宽,但用村里的话说,“一河隔千里”,见面十分不方便。摆渡的人家姓桑,祖祖辈辈都在这条河上生活,见惯了人来人往,爸爸妈妈是船上最普通的乘客,也是常客。
    爷爷死的早,父亲兄弟姐妹六个,基本上都是奶奶把他们抚养成人,并且帮助他们成家立业。我的爸爸最小,因此到他结婚的时候,已经是家徒四壁。在爸爸妈妈相识后的一段日子,灌河的汽渡上,会经常有一个二十几岁的黑瘦小伙,扛着一麻袋东西。或是蔬菜,或是水果,或是从海里淘来的盐。
    丈人家姓薛,很老实的一家子,看这小伙精明懂事,人才也说得过去,就同意把三丫头嫁到河东,就是我的妈妈。于是,很多时候,在灌河的汽渡上,会有一个十八岁编着粗辫子的小姑娘,朝着河东默默张望。
    婚礼很简单,炒了几个小菜,还是借的钱。吃完午饭后,爸爸从村里一户人家借了一辆自行车,口袋里放了几把糖,便醉醺醺地就朝着河西骑去。在轮船上,摆渡的桑家大爷敲着大烟管,指着爸爸骂道:“从来不作兴,我一辈子还没见过这样娶媳妇的!”
    但爸爸还是把妈妈迎了回来,那天的妈妈可能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在船上,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人,都来祝贺,她害羞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爸爸把口袋里仅剩的一点糖发给了话说的最好听的那个人:“三小姐嫁到河东,享福要享一辈子。”
第二年的秋天,我出生了,但是爸爸却不在身边,因为在我出生前的几个月,他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南下打工了。“要到外面闯闯,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穷地方。”爸爸对妈妈说:“如果是男孩就叫满满,如果是女孩就叫圆圆。”
    爸爸不在的日子,家里没什么说话的人。即使在寒冬腊月,妈妈也会抱着我去河西的婆家住住。灌河的潮水是通向大海的,而爸爸打工的地方就是南方的一座海滨城市。汽笛声响起的时候,妈妈才会在这声音的掩盖下放开胆子,轻轻地哼着邓丽君的歌:“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爱你有几分......”我眨巴着大眼睛,用小手抓着她的粗辫子,她继续唱:“我的心也真,我的情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爸爸回来的次数很少,每次待在家里的时间也短。有一次,他从南方寄来了一台收音机,并附了一封信,信上面说:“知道你喜欢邓丽君,有了它,就可以替我陪你。”
    妈妈对那台收音机爱不释手,抱一会儿我,就抱一会儿它。为了让所有人知道她过得很好,到外公家的时候,也常带着那台收音机。摆渡人桑大爷龇着嘴说:“瞧三丫头这傻劲!”
(三)
    在我五岁的时候,爸爸妈妈离婚了。南方,不光带走了父亲的梦想,也带走了他们的爱情。
    我被奶奶关进邻居家的房子里,不让妈妈找到我,任她在外面呼唤与嘶吼。从此的十余年间,我便没有再见过她。
    我和奶奶生活在一起,这样的一个老人,辛辛苦苦把子女们拉扯长大后,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便又接过了一个重担,照顾这个没爸妈疼的孙子。
    奶奶告诉我,我的亲妈妈不是河西那个,我只是从小放在她那儿养着的,我的真正妈妈在南方,在爸爸那儿。
    这些话奶奶告诉了我无数遍,幼小的我似乎有点相信了。但是,我好想念河东的那个扎着粗辫子的人,怀念她那温柔的怀抱,还有温柔的歌曲。
我喜欢夏天,喜欢在灌河边上,躺在一棵大树下面,布谷鸟的声音回旋在芦苇荡里。蓝天下,风儿时不时变换着方向抚摸着这些绿色的芦苇,它们齐簌簌得紧紧挨着、扭着,像是被母亲那温柔的双手不停摩挲。
风吹得人心里极其柔和,青草的香味混同岸旁的支流的水声,有疏有密,有急有缓。空气中还有着淡淡的甲壳虫气味,这味道是独属于夏天的,我便贴着这些个气息进入浅浅的睡眠。
    远处大河里传来阵阵船鸣,我睁开眼睛,坐在那河堆上望着潮水发着呆,同时在心底默数着船儿鸣笛的次数。直到大船开远了,看不清了,一股淡淡的惆怅便冒上心头。
    我有时候会一个人跑到灌河旁,对着那潮水发呆。总感觉长长的堤岸上,有着熟悉的气息。偶尔会跑到桑大爷那边,听他讲关于灌河的很多事情,比如灌河号子、灌河大鱼、灌江口的二郎神......也会讲他的过往,会和我聊一些关于我父母的事情,但每次都是提一下就把话绕到其它地方。
    “妈妈,你在哪里!我好想你!”我对着大河喊,对着河西的方向喊。
     没有任何回应,她真的不是我妈妈麽?我心里想。
    那爸爸呢,没有妈妈,如果有爸爸来陪我,那也挺好,可以教我读书,告诉我做人的道理。奶奶说,只要我每年都得奖状,爸爸就会回来看我。这个倒是很容易做到,我每年都是第一名。
    奶奶就把奖状寄给爸爸,我等着,等着爸爸回来。但是奖状寄过去了,爸爸却没有寄回来。
   “小满,我载你到河西,你去找三小姐。” 摆渡人皱着眉,把烟管竖的很高。
   (四)
    十六岁那年,我再一次见到了妈妈。
    这些年来,“三小姐”一直在外地,当她回到家乡的时候,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的妈妈。
    桑大爷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春夜去世了,他的儿子桑大哥接替了他,来管理这轮渡。船靠岸后,桑大哥看到了站在坡上的妈妈,推了推我,嘱咐道:“小满,记得叫妈妈......”
她的个头不高,甚至可以说很矮,有点胖,但看起来很和善。曾经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粗辫子没了,变成了短发。
我见到她时的第一反应有点胆怯,有很多想问的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想让自己保持沉默,但是总想和她说些话,以带动出一些往事,来为当下的静默注入一些情感的勇气。
    她和我说了很多过往的事情,关于她和爸爸,关于灌河,关于我。她说的很平静,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但是从她的话语背后,我仍触摸到了很多无言的泪水。
    血浓于水的亲人,无论是相隔多久,都无法割舍。
   “这是我儿子。”妈妈在上街的时候,与熟人攀谈。
    “我儿子很有出息。”后来,无论是熟人还是生人,只要我和她在一起,她便会向别人宣告自己的骄傲,为自己的身份“正名”。
几年后,我考上了大学,这样的情况变得更加频繁。
直到有一天,我愤怒了:“我不是你炫耀的工具,我每次来你这儿只是想看看你而已!那么多年你跑哪去了,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去哪儿了!我小时候受了多少苦你知道麽!”
    她愣住了,眼神黯淡下来,呛得一句话都没有说。我被这沉默也吓到了,过往的所有日子都涌上心头:从小父母离异,与奶奶相依为命,奶奶去世后更无依无靠......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在泪水的剥离中,妈妈的话像一块块石头一样砸过来,将我的愤怒击碎,把委屈、无助、呐喊都消融在记忆的河流中:
    “妈妈在小的时候,因为发育晚,七岁才学会走路,你外婆把我扔在草堆里等死,还好我命硬活了过来。从小时候起,就被你的两个舅舅欺负,动不动就挨打。”
    “在我十八岁那年,你爸爸出现了,他比其他人看起来更要关心我,我就下定决心跟着他走,离开那个家。可是没想到,都是假的,但我不怪他,也不怪那个女人......有些东西,没法改变......”
“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也一直想把你接过去。但是我...前几年也过得不好,妈妈不忍心你跟我受罪。”
......
    好多年了,桑家的汽渡上,再也没有出现过爸爸或者妈妈的身影,但是如今的我,常常奔波于东西两岸。灌河的潮水浩浩汤汤,这些年,河道变得越来越窄,河水变得越来越浑浊,两岸也建起了高架,但只要还有桑家的人在做这一摆渡的工作,那么对于我来说,灌河还是原来的那个灌河。
    去年的冬天,我带女朋友去见妈妈,站在轮渡上和桑大哥闲聊,说到我马上要结婚的事儿:“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让我这么心动过。”
    他龇着嘴骂道:“哈哈哈,瞧你这傻劲。”神态和语气都像极了他的父亲,那个守着灌河一辈子的摆渡人。
    我恍惚间觉得,隔了那么多年,很多东西并没有改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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