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和声
2022-01-0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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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巴勃鲁·聂鲁达
步入中年后的大部分时间,我成了一个活在往事里的人。仿佛前半生的光阴都遗落在了一拨拨的往事里。时间的手,将我的生命分成两半。剩余的小半生,是用来怀念用来收藏的。收藏前半生的一片树林,一条旧巷子、一座老宅子,一段旧时光,一个深深爱过的人。我晓得,终有一天,我会孤独地老去。我的记忆会枯萎。我会遗忘很多事,包括你。是的,我会记不得你,记不起曾经和你一起漫步山径丛林,和你面对面坐在河边的餐馆里吃饭,你将菜夹起,放在我的碗里。我会记不起你眼中的深情。记不起你温暖的怀抱。记不起我们曾经在一辆公交车上并排坐着,相视而笑。车窗外,雪纷纷,散不去的别情愁绪。
往事是斑驳的影像。前半生的时光总是欢愉,童年少年青年,每一本时光相册上都能找到那个纯真的自己。往事更换了背景,抽离尘世繁华,过滤人间明媚。时间的手,不管不顾地将我推进往事里。在我彷徨时,我的手触到了一本书,那是你的书,书的封面上写着你的名字。我打开书页,书中的字,从堆叠的人间挤到我的眼前。在这之前,我已读过你写的诗,在落雨的清晨,在起风的黄昏,轻轻诵读。我摘抄你文中的句子,一段一句一字抄写下来。那是我亲手做的笔记本,内页是浅灰的纸笺,我在封面上画了几朵云,几朵梅,还有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风。
在这个春天,我要带着你的书、我的笔记本回到村庄。我想告诉你,我曾经在那里生活。那个小村庄里,有我年少时住过的房子院子,还有我经过的古城墙、走过的河塘。
我踮起脚,向着村口的方向。时光倒退至1984年的春天。坐在村口大樟树下等我回家的祖母。她放下手中织了一大半的毛衣,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拥抱我,慌乱中却忘了将装着毛线的竹篮子放下。于是,那线团滚落下来,毛线拉扯起来,绕着祖母矮胖笨拙的身子,一圈又一圈。祖母一点都不像农妇,她微微卷曲的银白的发,圆圆的脸,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她笑的样子好可爱,那笑声像挂在檐下的风铃,叮当叮当,脆脆的,很好听。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头上的帽子掉下来遮住了眼,她停下来,戴好帽子,跺跺脚。那线团和毛线像是故意和她作对似的,祖母越追,它们跑得越快,绕得越紧。线团乖乖地停下来,一根低矮的树桩子挡住了它。可毛线还在绕,随着祖母晃动的身子绕啊绕。这下,祖母拿它没辙了,我拿来竹篮子里的剪刀,想一刀剪断毛线。我还未动手,却听见祖母大声惊呼——妮子,不要剪!祖母夺走我手里的剪刀,重复着说,乖乖啊,你不能剪的,不能剪的。后来我知道,这件毛衣是祖母织给父亲的。祖母将自己的两件毛衣拆了,给父亲织了一件毛衣一条围巾。
打开你的书,我读你写的村子,越读越融入你的愁绪中去。合上书,我会想起我的村庄我的绿房子。绿房子,是那年才十二岁的我脱口而出的词语。这一年的春天,我随父亲回到村庄,看望祖父祖母。我一眼望见了它,它的绿色便葱茏了我的时光。那是我祖父祖母的宅子,一栋二层的小楼,房顶及外墙上常年覆盖着绿色的常春藤,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小楼前面是一片空旷的田野,后面是菜园子和河塘,再往深处走,还有一道不知哪个朝代遗落下来的半壁城墙。院子里有秋千架,有藤制的摇椅,有石桌和石凳子,院子内外种着结香树,枣树,海棠树,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祖父是赐予我春光的人,我年少时所有的骄傲都与他有关。只是后来,祖父祖母相继去世,屋顶上常年覆盖的常春藤在某年大雨滂沱的冬至夜,层层掉落。第二天的早晨,我亲眼看见我的二叔佝偻着身子,拿着一把大剪刀,不停地剪……此后,绿房子不见了,成了村庄的一件往事。这些年里,依然会有村民提到它,云生也会说起它。在这个春天,我回到小村,远远地看着光秃秃的屋顶,越发地思念它。我说,房子还是那栋房子,只不过是再也看不到那一抹绿色了。
我曾坐在院子的秋千上看书,秋千是祖父帮我架起来的。是在早晨,云生会端着一杯蜂蜜水让我喝下,他顺带拿走了我的书,说,妮子,你都看了半个多小时了,别让眼睛累着,该歇会儿了。我点头,重回秋千上,云生在后面推我。哥,再高点,再高点。我闭上眼睛不敢睁开,可还是不停地喊。院子里种着结香树,树上开着结香花。我的叫喊声惊落了明黄明黄的花,它们在春风的护送下,飘在我的身上。
结香树是祖父种下的。当年祖父从陕西汉中带回树种,植入小院内。结香树是爱情树,结香花会在早春盛开,十几朵小花挤在一起,飘散出浓郁的香。祖父一生厚待它们,生前细心养护,死后百般难舍。祖父死后,祖母常对着树自言自语,常站在花前落泪。一年之后,祖母也随着祖父去了。祖母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春天的黄昏死去。祖母出殡的那天,院中的那些结香树纷纷倒下,它们托着祖母的肉身,一起奔赴天堂。黄瑞香是祖母的名字,居然也是结香树的名字。那些树与树上开着的花原本就与祖母是一体的。那么多年里,祖父在唤着祖母名字时,又像是在喊着那些树、那些花。院子里的树和花听到了,会在风中摆动,会释放花香。我的祖父,他就像是一棵树,在尘土里安详,却在祖母的心中站成一种永恒。
云生带我去看古城墙。说是古城墙,其实就是几条残垣断壁和一排废弃的柴房,那种无以言说的沧桑感涌入我的视线,填满我的胸腔。夏天的夜晚,那里会飞来很多萤火虫,云生用网兜去网萤火虫,然后放入玻璃瓶里供我玩耍。看着萤火虫,我会诵读泰戈尔的诗:“小小流萤,在树林里,在黑沉沉暮色里……你冲破了黑暗的束缚,你微小,但你并不渺小,因为宇宙间一切光芒,都是你的亲人。”会有回音从残垣断壁间飘来。我喜欢这些会发光的小精灵,但我却不知道,把它们关在小小的瓶子里,它们会死掉……
我们会去河塘玩。那片河塘的水好清亮,云生说,这条河连着姚江,河面不宽,水是活水。趁着四周无人,云生卷起裤脚,跳入河里摸鱼捉虾。我不敢下水,就坐在岸边的石头上,脱掉鞋子袜子,将脚放在河水里戏水,拿起小石头扔进河中,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云生的上衣。晚上,云生会在院墙外的空地上搭起烧烤架,点燃炭火,在鱼虾身上抹上酱汁,开始烤。那香味会飘到很远,那些闻香而来的少年,舔舔嘴唇,咽咽口水,向我投来羡慕的眼神。我好得意,抿嘴偷偷地笑,云生用竹棒敲敲我的头,说,快吃,傻笑什么。趁云生不注意,我用手去摸炉中的炭,云生见了大叫——不能去碰,烫的很烫的!但我的手还是摸到了炭。云生脸色大变,边问我有没有被烫着,边捧起我的手直吹。我用手去摸他的脸,他的脸被我的手指画了一道道的黑印,我坏坏地笑……笑声渐渐飘远,渐渐飘散。
笑声远去了。香味散去了。三十年后的春天,我捧着你的书回到村庄,再也寻不着当年的房子院子和河塘。它们成了村庄的往事,堆积在我的往事中,我和它们在往事的光影中重逢。我想去看看村后的半壁古城墙,却不知它们是不是还在,我怎么也找不到路。想问问村里的人,却发现自己已全然不会说家乡话。从我身边走过的是陌生的人,长着一张张陌生的脸。我听他们说话,唯有声音是熟悉的,那熟悉的乡音让我想起故去的祖父祖母。
下午,我经过一个院子,看到有个男人光着膀子在锯木头,嗤嗤嗤,嗤嗤嗤,到处是电锯发出的刺耳的响声,到处是飞舞的木屑子,它们粘上了我的毛衣,飘起的木屑挡住了我的视线。男人停下手里的活,噗——噗,将一口痰吐在地上,我看到他点烟,我便捂住鼻子走开。一个穿着睡衣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从我面前走过,我刚想上前问路,近了才看见她正啃着瓜子,呸呸——呸,她将啃了一嘴的瓜子壳吐在地上。男人用我熟悉的乡音骂女人,声音响亮,一阵高过一阵……在他们面前,我似乎成了个隐身人。
是村里的一位老伯带着我横穿了大半个村子,在黄昏降临之前找到了那半壁城墙。我看到那残壁四周爬满了绿色的蕨类植物,萎灵仙、梗匙芽、四叶菜、柳蒿芽、马齿苋之类的野菜随处可见。临近的山路边,乳白色的槐花一串一串,香气入鼻,沁心宜人。河道两边还有一丛丛的茅草花,迎风晃动。不远处的水田里,有三两个村民正弯腰插秧,或挥动铁锄在坡上耕种。坐在断壁上,抬眼望向远处,还能看到升起的淡淡炊烟。那是外乡人租借的平房,他们和村里人一起生活,在田间劳作,依然用柴火烧水煮饭,他们的生活更为辛苦也更为简单自在。
这半壁古城墙,其实就是一片废墟,是这个村庄最为萧瑟最为自由的地方。老伯问我,来这儿找什么?你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吧。他说,村子里的人,没人会到这里来,几块破石头,几根老木头,没啥可看的。我苦笑,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便回他道,我来这儿找往事。老伯摇摇头,表示听不懂,随后转身离开。
这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这个春风煦暖的午后,我来这里的残垣断壁中寻找丢失多年的往事。我坐在古城墙的断壁上,读你写在书中的句子。只有坐在这里,我才能靠你更近些,更能体会你有过的心境,你的惆怅,你的落寞,你的忧郁,你孤独的呓语是那么的迷人。山川河流,故土家园,念念不忘的乡音,绵绵不绝的乡情,如你这般写入文字,如我这般收入眼底。
云生总说我是一个爱幻想的人,爱幻想是因为读书太多,接受不了现实中残酷的错误的东西。过去或现在,我有过深深的愧疚,我和所谓的现实,一直若即若离,我像是一直在往事里飞,倔强地飞,却不知一旦落下来会很疼。我抚摸冰凉的砖头,触到了砖石上参差不齐的纹路,那是它忧伤的皱纹,泛着棕褐色的光泽。那俯拾即是的每一片瓦砾,是岁月遗留的书简,写满支离破碎的往事。我沿着墙体走过去,步子细碎,阳光折射下来,仿佛看见墙上的影子里有另一个自己。
世界在这个时候,一点点地缩小,小到仿若一条街的布景。我在这儿,等了你好久,我读完了这本书上你写的所有文章,却不知你在哪里?夕阳倾斜,铺陈出一片金色光影。你会穿越层层光影,向我走来吗?分别了好久,思念日日将我吞噬,我不愿,有一日,你也成为我往事中的一部分。我要你永远站在我前面,存在于我的远方。我走向你,你不言不语,时间省略了过去和未来,省略了拥抱和亲吻,省略了重逢和告别。
我在这断壁上坐着。看着天边最后一道斜阳隐退。我整个人仿佛也如同古城墙上的某块瓦砾,依附着并不伟岸的甚至是破败的墙体,一动不动。在我的四周,空气在流动。在我的身后,村庄在移动,村庄里的人在走动。不远处,还有一条河,正缓缓流淌。只有这半壁城墙是静止的,它们不会动。多少年了,风里雨里,它们始终是一个姿势,一种表情。它们是失语者,不悲不喜,看着这个村子一天天地繁华,看着自己一日日地苍老。
云生找到我时,天色已暗沉。
云生说,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这村子啊,除了这里,找不出一个让你喜欢的地方了。这个村子,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村子了。
我说,哥,我们也不是从前的我们了。
云生发出一声长叹。
我把头靠在云生的肩上,望着夜空隐约稀疏的星星。说,哥,等我老了,我能不能回来小住?
云生说,好啊,哥给你收拾好,你随时都可以回来住,住多久都行。
听了云生的话,我突然不可抑制地想念起那些遗失在往事中的美好来。祖父祖母活着的时候,父亲活着的时候,绿房子活着的时候,结香树结香花活着的时候,院子里的秋千活着的时候,那片河塘那片田野活着的时候……年少的自己曾固执地相信,世间所有美好的人都不会离开,所有美好的事物永远不会消失。
我离开村庄多年,又在这个春天回去,才发现,一切都变了。我与这个村子,我和这片土地的联系早在当初决然离开的时候便已断裂。我想找寻的已消失,原先属于我的也消失了。它们统统成了往事。往事是一把断了弦的古琴,即便是竭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凄凉的弦音。
我坐在书房里,在电脑前打字,知道时间会来到这里,知道你会来到我的身边。我发现我打出来的每一个词语都蕴含着各种可能,可以再现往事中的某些场景,重组往事中的那些美好片段。我打开你的书,在某一页上做好标记,明天我会从这一页开始读起。
窗外,雪纷纷。风吹吹,如此冷寂。路灯下,有人在等待。她挥挥衣袖,抖落缱绻情深,抖落悲喜离愁。经年后,伤痕愈合,遂成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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