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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浇底 连翘花开

2022-01-0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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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了,连翘花开。


土灰与青绿相间的山坡上,一簇,一簇,高矮肥瘦的连翘丛上,浮着一层奓开四瓣向天的连翘花。补着洼缺,胀着土石。有秧就一层花,晃得丛周比别处亮呢。绵软的阳光把连翘花特有的清香温和地散开。一个大些的姑娘背着一花布兜馍馍,手里拽着一个穿着碎花袄的长辫小姑娘,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在花丛中时隐时现。


大姑娘在陈家沟教书,小姑娘跟着姐姐在陈家沟上学。她们已经从沟北村下坡过河经过陕家沟,爬到山梁梁上,翻过虎疙瘩山,走过大荒地,又拐了一个胳膊肘似的弯儿,走在了陈家沟的南坡上。


一道岭是一幅画,绕一个弯儿又是另一幅画,小姑娘就看得应接不暇。各式的鸟叫像编着个网子,把小姑娘网在里面。偶或有野鸡、野兔惊起,竟是吓了小姑娘一跳。惊恐、惊喜、兴奋,小姑娘沉迷其间,无心走路,心思全掉进了周围的美景中。


姐姐则全然不理这些美丽的图卷,仿佛这些鸟呀花呀根本就不存在。她拽着小姑娘急急地往前走,逢梁翻梁,逢沟跨沟,遇着小河也不让小姑娘看一眼水里的小鱼。小姑娘便耍赖。“姐,我脚好痛啊!”“姐,我尿泡要憋破了!”“姐,我快累死了,马上就要死了,你看。”姐姐瞪她一眼,紧紧拽住小姑娘的手,越发走得快了。姐姐喘着粗气,脸红通通的,不时用袖子抹一把脖子里的汗,就是不肯歇脚。


直到到了这条岭上,听见了羊的脖铃叮当,听到羊倌“呃喝呃喝”的吆喝声,姐姐才缓一口气,看看岭下的村子,对小姑娘说:“去尿吧。”可小姑娘哪里有尿呢。


坐在乱七八糟的石头上,仰头看天。天是蓝得不能再蓝,白云飘着飘着就散了。一枝连翘,开一身黄艳艳的花,从背后伸到脸上,痒。小姑娘跳起来,折一把努着小花骨朵的连翘枝在手里,想着回去插在玻璃瓶里,放在教室窗台上,让教室里也像是山坡上。姐姐骂一句:“就你害!”小姑娘不理姐姐。


歇了一气,爬起来继续下坡,渐渐就听到小河在沟底热闹。转过一篷荆条丛,小河就在眼前了。小姑娘便又耍赖,蹲在河边看水里的虫虫们着慌地乱游。姐姐不理她,自顾自地过河上坡,走了。已经听得到陈家沟的狗们在跑着叫。


大姑娘叫太平,小姑娘叫白妮。白妮就是我,现在的苏小菜。




中华的爸爸弄来了山猪肉,他妈妈把我和二姐拉到他们家吃饭,红烧山猪肉就煎饼。那是我吃到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小东家养的牛和猪,住在一眼窑里。每天,小东奶奶把牛牵到山坡上去放,那头猪也甩着尾巴跟在后面。晚上,牛回来,猪也拖着个大肚子跟着回来。


瞅空子,我就跟中华、小东、小平、巧娃到河里玩水,到坡上摘乱七八糟的小果子往嘴里塞。能听到坡上有人吵嚷说话,抬头去看,却寻不到人。那都是捋青翘的。


陈家沟东边,不远,五六里路,就是红沙腰。红沙腰有庙,在翼城、沁水两县交界上。庙里供黑虎爷。每年七月,庙上逢会,给黑虎爷唱戏。黑虎爷保佑风调雨顺,庄稼丰收。


礼拜天,中华、小东、小平跟着大人去红沙腰逛会,我央求二姐也带我去,二姐没好声气地说“没那闲工夫,回家干活呢。”


没去过红沙腰。爷爷去红沙腰赶会,不带我,只带二哥,我只有哭。爷爷每次赶会回来都给我带一把小红苹果,很酸,我藏起来,每天看好几遍,只吃一个,能吃好几天。


二哥说,除了黑虎爷,还有很多神像,小的,不知道是谁。二哥说,黑虎爷木头的,小神像泥捏的,眼睛都是假的,耳朵也是,看什么戏呀。二哥说好多骡子和驴,牛也有,拉了一地,不好闻。二哥说,汽水五分钱一杯,甜,好喝死了。


我撇嘴要哭,二哥变魔法一样从裤兜里掏出五颗水果糖,全给我装在口袋里,“都是你的!”我没哭出来,笑了。我摸出一颗,剥开糖纸,二哥说:“给我舔一下吧!”他真的只舔了一下,就一小下。


第二天,二哥嚷嚷屁股疼,爷爷让二哥趴下,扒下裤子看了一眼,照二哥屁股拍了一巴掌:“去,泡水喝去。”二哥就跑进爷爷住的窑里,爬上椅子,从墙上挂着的黑布袋里抓一小把连翘,放在爷爷的大瓷缸里,倒上滚烫的水,闷住。半天,爷爷不知从哪里捏来一撮白糖,撒进大瓷缸里。二哥抱住缸子就喝。我急得大嚷:“爷爷爷爷我嗓子也疼。”二哥看着我,又喝了两口,才把大缸子给我。我一直喝到把缸子扣在了脸上。二哥看着我把缸子里的水全都喝完,接过缸子,往里面看了又看。




暑假,中华妈妈让我和姐姐不要回家,跟她们去山上捋青翘去。二姐把我从梦里拽起来吃饭,我一百个不情愿。二姐在挎包里放进两个馍,是到坡上吃的干粮。


中华妈妈她们有经验,知道哪里青翘最繁。看着那一丛比一丛稠密的青翘又肥又大,把枝条都压得铺在了地上。我像发现了宝贝,高兴地扑上去,这儿折一枝,那儿捋一把,感觉两只手太少,根本不够用。


小平妈妈和巧娃妈妈拱在一簇繁登登的青翘丛里。小平妈妈手慢,巧娃妈妈手快,小平妈妈就对巧娃妈妈说:“下次上山就不和你一起,也不叫你。”中华妈妈听见了,噗嗤一笑:“臭死一窝,烂死一垛,看你两谁离开谁?”大家都笑,笑声在满坡的青翘丛里钻不出去。


晌午,大日头晒着,坡上有些捂热。大家也都累了,折下来一些青翘枝,找地儿坐下,慢慢往袋子里捋。我说把枝都折了,明年没枝条结青翘了可咋办?她们笑了,傻闺女,折了还要发新枝的嘛。


钻来钻去一大晌,我都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了。她们指指远处:“喏,那不是青城?”


青城,我知道,打过仗,死过人。老人们讲过的。青城南坡上有蟒道,说是有条大蟒,变成白衣服老头儿,到村里吃席去。蟒道两边满是灌木,蟒道上却不长草,一根草都不长。


天要黑了,中华妈妈喊一嗓子:“回喽。”小平妈妈折的枝子捋不完,巧娃妈妈摘的背不动。大家都笑:“你两个,慢的慢,快的快,人心不足,财迷。”


回家路上,大家都比着谁摘的多,谁摘的少。我和二姐摘的最少。她们说,你们没干过这活,慢慢就好了。但我和二姐很知足,二姐还夸了我,我心里美滋滋的。


二姐把摘来的青翘卖给了石门河收药材的,钱,攥着给了母亲。




三十多年过去,又来到了陈家沟,要去红沙腰看看,第一次,第一次。


还是那弯弯的小路,还是那一坡一坡的松树,还是那满坡的连翘花,都是那么熟悉,一股涩涩道不明的味道在心里咕嘟,没大开的粥锅似的。


路边的小庙还在,庙里的壁画已经残破。几十年前,大人不让我们去庙里玩,说是庙里闹鬼。但我们怀着恐惧和好奇,一次次背着大人到庙里去,似乎是专门要搜寻什么,但从来也没找到过什么。


小旦是陈家沟现在唯一的住户,他不在家,他老婆正在喂鸡。走过他家不远,小旦九十岁的妈妈拖着一小捆柴禾往家走,我们要帮她拿柴火,她执意不肯,说她这是在锻炼,不锻炼就不会动了。小旦家大门外堆那么一大堆柴禾,不缺烧的。


来到早前的学校。住这里的小东家早已搬走。小东奶奶曾经送给我们一棵莴苣,那棵莴苣直挺挺,那么绿。作教室的那眼窑前脸塌了一大截。当年,这眼窑里,和二姐前半截上课,后半截睡觉,教室啊宿室啊,成了小旦家的羊圈。


小河还在,水小得多了,还听得到水声。


离开了陈家沟,一路往红沙腰。坡上的连翘努着小骨朵,就要开了。连翘花开的时候,坡上就是黄金的世界了。


红沙腰,终于到了我心心念念的红沙腰。


庙的山门还算完整,挂着点西洋的样子。院子里乱得狼藉,庙屋、戏台坍毁,石柱歪斜插在土里,檩椽摧折,挂着的红布条碎剩下经线边儿,有风,起一下,随即又耷拉下来,蹭着朽黑的木土。胳膊粗腿粗的树从屋墙内蹿出,顶着一蓬一蓬油绿的圆的长的叶子。满院野草挤挤挨挨地生长,淹没了甬路,把甬路的砖顶翻一地。神像一无所存,有个香炉,里头有香灰,没燃的香柄三五枝,斜乱的埋在香灰里。香炉旁摆着一袋面包,敞着口,有个虫子在袋里爬。


指着正殿的栏台,王中华说他小时候站在那上面看戏。


庙东边有小市场。小贩们早早赶来摆摊儿。什么也卖,盆盆罐罐,碗盘笊篱,衣帽鞋袜,针头线脑,烟丝烟袋,筛子簸箕,铣把锄头,头牯家伙,看相的,算卦的,卖狗皮膏药的走不远就一个。


“小吃摊最红火,油糕,麻花,汤面。矮长凳上挤一溜儿屁股。”王中华说。


曾经是牲口交易市场的坪上,鸡仔猪娃,牛马驴骡,吵成一片,人脑袋之间,拱动着马脑袋牛脑袋。


钻树丛走小路返回。中华说再往后就是原始森林,枝叶相叠瞧不见日头,进去准得迷路。南无说,买二斤毛线,买二斤毛线,顺着走顺着绑,毛茸茸捋着,毛茸茸捋着准能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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