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新篇——致时间（元旦修改稿）

      该用什么来赞美你，或者诅咒你？你这时间，创造者播下的善和美的种子，毁灭者发掘的万恶的源泉。当你初来到世间，毛孔里还干干净净，没有流血，没有善也没有恶。你汲取大地的营养，空气和光，向世界生长出枝繁叶茂的大树，繁花似锦，果实累累，日益进取的姿态令苍天俯首。可是在树根底下黑暗的泥土里，有毒的泉水在无声酝酿，腐蚀着强壮的树根，把毒汁从万千条纤长的管道里注射进树的身体，那大树还当盛年时就已悄悄衰老了……

      它长出许多叶，有绿的，有不绿的；开出许多花，有美的，有不美的；结出许多果，有甜的，有不甜的。在它那里万物生而不平等，唯一的平等是当凋谢和腐烂来临时。它创造着回忆又消灭着回忆，它把失去变成拥有，又把拥有变成失去。它任性胡来，欺软怕硬，放过那些无感觉的石头金属，折磨着一切有神经有血气的植物动物，让鲜活的肉体投入熔炉，在挣扎和惨叫中化为浆汁，再来浇灌你这大树……

      你造出了幸福，又消灭了幸福；你造出了痛苦，又停息了痛苦。你不让任何事物长期存在，永恒，是人类自欺的一句虚无。你让年轻的变老，让老的更老，死去的不知所踪，下到了阴间的哪道黄泉，滋养了你哪条树根的末梢？轮回与天堂，是短命的人们的幻想。

      你不能重来，不能！长出的叶子不能再收回去，花开过一遍就只能永远凋谢，果子不甜就只好让它不甜。头顶苍天的这棵大树，无法再教它回到泥土。长歪了就只好让它长歪，承认整个时间之树都是错误，连你自己也无可奈何。

      你这无能的时间，竟然没本事让自己重来一遍。连你都没有后悔药吃，又何必讥笑我们世人！你这大树比我们命长，也终有枯朽倒塌的一天。所有的叶子花和果实坠入尘埃，在末世的毒泉和酸雨里腐蚀殆尽，化作一团混沌的淤泥。人们把那叫做黑洞，在那里时间停锢，宇宙冰冻，不可复活的死，绝对的静寂、空虚统治了一切……
      
       想想这些多么无趣，赞美你，诅咒你，都无法改变你安排的结局。我们是挂在你枝头千万片战战兢兢的叶子之一，随时会在一阵轻风的扰动里坠入无底。我们只有依傍你的坚强，赞美你的伟大，诅咒你的无情，让我们在你赐给的短暂的时间里活得舒心。我们不敢相信连你也是软弱的，无力的。你的树根已经腐烂，快要撑不住这副沉重的身躯。当你齐根倒塌时，那天崩地裂，万物惊惧的光景是多么惨烈。幸好，我们看不到那一天，那一天有比我们不幸的后世子孙去作见证。我们是幸运的中间人，还能安安稳稳地做一个忧天杞人，看着自己的一片叶子发黄，变脆，破碎，化灰……

       幸甚至哉！我们比时间命短，积善与造恶都十分有限，我们不是我们所爱歌颂的永恒。何其幸运啊，所有这些恼人的东西都不能永恒：生命不能永恒，梦想不能永恒，爱情不能永恒……好人不能永恒，坏人不能永恒，家庭不能永恒，光棍不能永恒……艺术不能永恒，科学不能永恒，浪漫不能永恒，荒诞不能永恒……历史不能永恒，现实不能永恒，网络不能永恒，段子不能永恒……自然不能永恒，社会不能永恒，民主不能永恒，专制不能永恒……幸甚至哉，阿弥陀佛，统统不能永恒。   


——写于2016年冬至，2017年元旦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