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人老周

                                                          傻人老周
                                                           王清爱
      因为要参加市里一个教研活动 ，清晨，我们早早到学校集合。带队领导是刚参加工作的小姑娘，工作态度很是认真。她按照外派教师名单逐一清点人数，发现还有学区小学一位老师未到。又等一会儿，还不见踪影。小姑娘有些着急，赶紧打电话给学区负责人。挂断电话，小姑娘说：人家负责人说了，这个周老师和正常人不一样，让咱别等了。
      姑娘话音一落，车里沸腾起来。本来被遗忘的老周，在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中，又被粉墨一翻，隆重登场。
      老周是一名老民办教师。在乡下，民办教师学历不一，有初中毕业的，也有小学毕业后接班的，高中毕业生少之又少。老周就是高中毕业生。但如果老周不是那么好高骛远，稍稍妥协一下，也许生活会是另一翻光景。
      高中毕业那年，老周考取一所大专学校，他的目标是本科，于是复读一年。仍是专科；又复读一年，还是专科。老周毅然弃学，回家当了民办教师。这事让人们看不懂：农村孩子，考个专科也算国家人，吃国家粮呢。偏偏回来当个民办教师，一个月至多赚几十元！真是丢了西瓜捡芝麻，书呆子一个！
      老周的呆，用同行的话说，是俯拾皆是。而且呆事一件比一件严重。
      那年，乡下小学刚开设英语课，师资力量短缺。偌大一个学校几十号人，只有老周读过高中，接触过英文。于是老周名正言顺地成为学校唯一的英语老师。从此老周就变了，不仅在校内处处卖弄英语，就连回到家里，老婆进房间，也必须先用英语请示：may I com yin ?直到老周回答：yes ,com yin.老婆才能进门。
      同老周聊天更是令人懊恼的事。同事家里发展养猪业，刚刚进栏近百头小猪。同事们争相祝贺，老周却说：养猪好是好，能赚钱。可就是经不住瘟疫，一场瘟疫，几乎都死光了……没等老周说完，同事转身走了。再后来，一见老周，赶紧躲。生怕再听到一场瘟疫全死光，晦气！
      老周也有开心的时候。据说那年开着农用三轮，载着老婆去种花生。不想路窄，老周驾驶技术拙劣，一不小心，三轮顺沟往下溜。三轮翻到沟底，神奇的是，老周和老婆被摔到一边，毫发未伤！老周一骨碌爬起，连忙搀扶起老婆，四下一看，惊喜不已：我们真有福！车这么翻下来，我们两人都没受伤啊！真有福！自此，老周就有个雅号：“真有福！”
      看着同事们笑得前仰后合，我不禁有些诧异：老周也五十多的人了，也许是好事者给杜撰的吧。同事立刻一本正经地纠正：不对，老周就是这样的人。说穿了，就是有点傻！你想，连自己的母亲都能弄丢，还有这样傻的么！
      同事说，老周年轻时，曾用自行车载着母亲去外地看病。走着走着，一回头，自行车上的母亲不见了！直到现在，几十年过去，老周再也没见到母亲。
      如果说之前的事我还不相信，那弄丢母亲，的确有些说不过去了。难道自行车的轻重都感觉不到？何况还是自己的母亲？
      真巧，最近几天，因工作需要，老周暂调到我们学校，而且被安排到我们办公室。
      有了对老周的印象，我很少和他打交道。办公室的同事大多喜欢和他聊天。其实无非把他当做逗乐寻开心的对象。
     “老周，你真有福啊！”同事戏谑地说。
     “嘿嘿……”看来老周并不清楚他的雅号，“有啥福？你们都不赖……”老周表现得很谦逊。
     “咱能比上你？你看，俩儿子都那么帅！还早早当上爷爷……”揶揄里竟有了些许轻蔑。
     “不是那回事，俺是沾俺大哥光，大哥生得憨，没成家，俺才能生俩儿子……”老周生怕人家不明就里，老老实实地解释。
      “老周，听说你丈母娘就喜欢住你家，说你比儿子还要孝顺呢……”男同事明显有些愤愤然了。
      “人家闺女跟咱过，丈母娘就是咱自己老人，应该的……”老周似乎听不懂话外音，依旧很谦逊。
       其实这些，早被熟知他的同事们背地里嘲笑了无数次。
      老周却浑然不知，仍然美滋滋地上班，美滋滋地给我们每个人添热水。这让我有些不安，论年纪，老周比我大十多岁呢。
      见我不好意思，他竟开导我：同事之间，能帮的也就添个水了……
      这愈发使我不安，甚至有些内疚，尤其想起那些被我们嘲笑过的傻事。
     这样的感觉使我萌生了恻隐之心，时常，我会不自主地把目光投向老周。老周的办公桌下，始终放一双运动鞋 。每个课间，他会脱去皮鞋，换上运动鞋，在操场上和学生们热火朝天地打篮球。每到大课间，他会拿出小西红柿，生花生等，挨个分给我们吃。他说，要加餐的，要不咱身体跟不上……
     秋天，崭新的校车开进校园。孩子们欢呼雀跃，再也不愁风雨天上学了！跟车的女服务员细身材，白净脸，见谁都笑呵呵的热情招呼。同事们由衷夸赞，人生得美，还有礼貌，真不错！老周嘿嘿笑笑，哪有那么好！同事鄙夷地瞥瞥嘴，悄声嘀咕：就是有点傻，好赖都分不清！
      周三下午放学前，天忽然下起了密密小雨。女跟车员跑进我们办公室，进门就喊：爸爸，幸好我平时都带着遮阳伞，你凑合着用用吧！在我们惊诧的目光中，老周有些腼腆地笑笑，这是俺大儿媳！看看儿媳妇关切尊重的目光，再看一眼微笑的老周，瞬间， 我有些恍惚：究竟谁傻呢？
     从此，老周逐渐融入我们这个小群体。闲暇时，我们和他聊天。有好事者终于忍不住，道出心中的疑惑：母亲失踪到底怎么回事？
      老周叹口气，沉吟半晌，才说：其实那些关于我的传言，我都知道。本来，这是伤心事，我从不想提，也不愿意提。这些年岁数大了，也稍稍能放下。其实，哪个孩子不爱母亲？哪有孩子忽略母亲的？
      母亲失踪那年，老周刚满十一岁。老周母亲患有间歇性精神病，因为这个，村里几乎没人瞧得起她。老周父亲又是一个懦弱的人，从来不知道要关心保护妻子。有一次，母亲和邻居争吵，被打折手腕。母亲很伤心，指望老公为自己讨个公道。老周父亲却闷着几天不声不响，而且还责怪妻子不争气。老周母亲日益沉郁起来。父亲以为母亲的病又犯了，让二十多岁的大儿子——老周的大哥载着去看病。大哥生性有些憨直，母亲什么时候从自行车上跳下，什么时候走失的，他一无所知。后来，母亲就像在这个世上销声匿迹了，没有半点消息。
      母亲定是伤透心了。老周痛心地说，否则，她不会离开这个家的。
老周说，其实我是个苦孩子，小时候没了母亲，父亲和哥哥很多时候还需要我照顾。幸好我有个好妻子，她不嫌我穷苦，不嫌有大哥和老父亲需要照顾。常年任劳任怨，我除了满怀感激，还能做什么呢？我经常对两个儿子说：你们的母亲是咱家的大功臣，她生养了你们，还照顾咱这个特殊的家，以后你们一定要好好孝敬你们的母亲……
      老周说这话的时候，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几个女同事的眼角，早已噙满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