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五个

游了一座山

乙未年（2015）晚秋，跟一队人马去大巴山腹地考察，便中游了一座山——四川万源八台山。
先有人疑惑：我们原本是个山里人，什么山没见过啊，用得着远远地跑去游人家的山？有人就说，古人讲，世上的山再多，却没有两个相同的，还是去看看吧。去了一看，人家的山跟我们这里的山果然不一样。
我们这里的山，仿佛平地上长笋子，密密麻麻插一大片，高矮却是差不多，没有特别出众的，都平庸，无卓然惊世者。却把世界围得密不透风。在乡下，几匹山围拢去，把一个村子圈住，之后，四周的山，来了一重又一重，总有万千重吧，把人牢牢地围在中间。在城市，四周也是山，一重又一重，也是万千重。差别是，在一个村子，被围的几百人，在一座城市，被围的几十万人。活在群山之间，人们总觉得被什么压着，夜里做梦，都喘过不气来……
这时候，我们去了万源八台山。这一去，我们有如突出重围一般，随它升到蓝天那样的高度了，而那些围了我们几十年的山，所有的山，都矮下去，矮下去，像电影中的某个镜头，渐渐退到很远的地方。
那天上午，天晴着，一早就坐车往山上去。也不知怎样上山的，只记得，先是过了几座小山，后来就见一座极肥胖高大的山矗在面前，很蛮横的样子，把大半个天都遮没了。车就仰着头小心地从山脚昂昂地往上爬，斗折蛇行，左旋右绕，爬了半天，渐渐升到半山腰，以为还要继续朝上爬，却不，只见前面两山敞开如门，车一头钻进去，顿觉豁然开朗——眼前一个极宽广的坝子，坦荡如砥，坝中散落着一些民房，炊烟缭绕，鸡狗闲逛，田地之间菜苗郁郁然，树上果子累累。一眼望去，坝子远端有一山，人说那就是八台山了，却只见下半身，极肥壮，而上半被云雾遮掩，不见面目。车行十来里，渐近山脚时，路即开始上升，车又仰头昂昂地朝上爬。路是沥青铺就，车行平稳，然山势陡峭，路窄，我不敢下视，乃眯目假寐，而手心捏出汗来。爬许久，至一处，有人喊下车，睁眼看时，才至半山，路边有一平台，四周设青石栏杆，可观景。下车，都忙往平台上去，欲依傍栏杆，好把景致看个仔细，但还没靠近，先哦地一声，又慌慌退回——好高呀，高如万仞，何敢临崖俯瞰！忙退回两步，用脚踩一踩，觉脚下安稳，方伸了长手把住栏杆，慢慢观景。也没甚可看，半空里浮着些白云，自空隙里看去，山下的一切都极小，先前路过的村子，民房如一些积木放在那里，仿佛伸两指即可捏走。坝子外面好像都是山，也小，如数十百个土堆，散散地堆在那里……看了一会，有人叫冷，赶紧去车上穿了毛衣，继续往山上去。途中又下车几回，看路边的红叶，看悬空的栈道，看石芽如笋成林，看远处山影如波涛翻滚……最后终于到达山顶，极目纵观，忽觉身在万山之上，如入天庭：四野空旷无一物，唯见太阳一枚悬在额前，其余便是苍茫一片；一俯首，见下界四处皆山，但都躲得极远，且皆匍匐，缩为一团，如对我等俯首称臣；抬头一望，只见亿万亩的蓝天，在高远的地方，广阔地蓝着。这么大的蓝，这么蓝的蓝，将眼前的世界全部统治，令人惊叹。偶一回首，见身边坡地上绿草茵茵，中有二三树，高仅三四尺，少叶，茎干直指蓝天。此景迷倒众人，都俯在地上为它拍照，拍它站得比山还高，小的身子撑个天大的蓝……
这文章看到这里，有人说，作者要抒情了，要大发感慨了。好像是这样，游记嘛，大体如此么。但我今天不抒情，也不发感慨。我有另外的意思要说，那便是，我从那八台山下来，回到自己住的城市，那些围着我们的山自然还在，仍是一重又一重，但是，我忽然觉得它们都矮了下去，好像要逃走。它们从此不能压在我心上了。
八台山，它拔起于群山之中，在天地间矗立着，矗到蓝天那样高，再没有别的山超过它。


1月23日在光雾山看雪

2016年1月23日，周六。妻睡至九点五分起来，去市场买菜，我瞪着眼在床上赖半小时，无聊，穿衣下床，在屋里走一圈，觉大寒，家中一切物件皆冰冷咬手，甚是无趣，又回卧房上床，将二三被子团成一堆，缩在里面焐着。十点十二分，妻携菜回，嘴里咝咝啦啦，说是天冷反常，怕是哪里下雪了。下雪？对呀，光雾山不是刚刚下过雪吗？有网友说，地上铺了尺多厚呢。走吧，看雪去！——我跳下床，跑到厨房——妻正把羊肉往锅里倒，说要熬一锅羊肉汤，冷天吃了暖和——我如此这般，拿雪的美景诱惑她，她一边翻炒羊肉，一边眼神大亮：“现在去？快十点半了！咋不早些说啊——这羊肉做了一半，不能半途而废——那快点吧，你们先收拾。”我忙叫女儿起床，洗漱，穿戴，备开水，装零食……十点四十三分，妻把羊肉压好，关火，换衣，下楼。十一点五分，驾车出小区，我们往光雾山看雪去。
路是高速，个把小时就到了光雾山脚下了。下高速，入省道，往山上爬。下午两点三十分，抵达光雾山隧道口。那道口坝子里停了许多车，许多人弯腰在车轮那儿忙什么。我们奇怪，也去停车。一下车，立即就怔住——四处的风都抢着往身子里钻，钻进来把热一点点偷走，嘴巴突然有点僵了；像谁拿薄薄的刀片在我们脸上刮，耳轮丝丝地痛。可是，天上的太阳像个大火球，燃得旺旺的，摸头上的发，热热的呢。冷得有些奇怪。那些围着车轮转的，是给车子戴铁链，说是防滑——隧洞那边全是雪，如果光着轮子走，会溜下山去。有人手拿链子走着卖，二百元两个，我也买了来，给车轮穿上，继续走。
过了隧洞，果然满眼是白雪，厚厚的把什么都盖着，无一处暴露黑的土石，唯左右两边的雪坡上疏疏地立着些落光叶子的黑色树木，由下而上，错落有致，方辨出是个山坡的样子。两山之间一条公路，是我们的车正在走的，也让雪给埋了，不辨途径，只两条车辙的痕迹在雪地上弯曲。满眼是雪，耀得人睁不了眼。我们行了一阵，把车停在路边，半天不敢动。路是下坡，而车都慢如蜗牛地移动。我们忽然决定就地看雪，不往前去了，就下了车，步行着向一条废弃的旧公路走去。那路上盖着半尺厚的雪，除了雪面上支着些枯干的黑色草茎，再无别的。一脚下去，松松的感觉，却吱吱响。鞋没进雪里，拔出来，就是一个深窝，我们一路踩过去，弄出好多脚印在雪上凹着，那凹里盛着一汪白光，还有半窝阳光打过来的影子。忽然打起雪仗，拿围巾把脑袋裹着，只留两个眼睛，互相投雪，大呼小叫，雪粉在身边飞来飞去。可是才掷了两个雪球，手指蛋子冻得要掉了，苦痛得直跳，一下一下直甩手，不行，拿在嘴上呵气，还不行，就在衣服上狠搓，仍是不行，忙忙地揣进衣篼里去暖。又把雪扫拢，堆个小雪人，捡些枯的枝叶做了五官，就栩栩如生了，它略略仰头、神情傲然地坐在地上，调皮地瞧着我们，逗我们哈哈笑。又在雪上画画，写诗，诗是：“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把雪在手里搓，搓出一包水来。把雪摊在手板上，噗的一口吹，雪就成了花，四处飞。在路旁树枝上拿一把雪来，拿嘴去吃，吃进嘴里却化了，无盐，没什么滋味。雪上有根短棍，拈在手里，却在扭动，原来是一只冻僵的蜻蜓……这一路没有别人，就我们三个，雪安静得很，我们把雪看了个够，也玩了很多花样，觉得尽兴，正说还要不要继续往前走，忽见雪地上乱乱地斜了很多树影，才知已快五点，遂原路返回，车顶上立个小雪人，拉回去好给朋友炫耀。
傍晚七点三分到家，电视上正放新闻联播。这一日，说走就走，说回就回，行车三百里，花钱四百块，来去八小时，我们去看光雾山的雪。不看下雪，看的是雪在山上停着。那雪安安静静，真好。


紫柏山滑雪记

丙申年农历正月初二，一个懒觉起来，天朗气清，心情大好。却无事可干。得干点什么才好。就在脑子里想。妻眼晴一亮：我们滑雪去？我和女儿的眼睛也一亮：好！滑雪去！
马上穿戴，洗漱，早餐，整理行装，上车，出发——时间是中午十一点四十分。
往本市光雾山大坝景区驶去。那里有个滑雪场。是周边百里内唯一的滑雪场。
一路顺畅，下午两点到达景区门口。很多车停在那里，很多穿着喜兴的人在坝子里走动。原来，不在家里安静过年，喜欢出来乱跑的，竟是这么多呀。而景区大门关闭了。门口贴了告示，说现在有些晚了，为安全计，明天早上才能上山进滑雪场。
就有些发呆。时间还很早嘛，这就等着天黑然后在这山沟里住一晚？好浪费。要不，去汉中逛逛？嗯，到汉中就一小时车程。去吧，反正，明天回来滑雪也不迟。
五时许到达汉中。找一家四星级酒店住了，标间才二百五十元，比巴中便宜一半吧。在街边要两碗面皮，要一个肉夹馍，又要两碗菜豆腐，三人分而食之，都饱饱的，才花十几元。极满意，就去逛街。在巴中，我是不大逛街的，来了汉中则要逛逛，还迈着大步。这城是古城，位于平原，南有大巴山，北有秦岭，两汉三国，在这里可看的东西很多。我们就在这古城乱逛，在五彩的灯影里看现代的美女和醉汉，也看街边一块三国的石头，看据说是刘邦孙子种植的一棵古树。见有人排队，也去排，原来是卖小吃的，我们又吃了一些粉皮之类的。
逛得脚软，就回宾馆商量：明天何去何从？一查，距此百里之地，在留坝县有紫柏山滑雪场，比光雾山的大多了，就动了心：既然到这了，去看看如何？行啊，去就去吧。二日一早起来，往紫柏山去了。十点到达。好大的场子，好多的雪，兴奋得叫，马上进场去。却都是第一次，在雪上立不住，那鞋也从没穿过，极笨重，一滑就倒，摔了无数跟头，却不疼，爬起来又拿两个拐子在雪上拄着滑……玩得真是痛快——从没这样累过手脚，浑身酸痛；也快乐，这是我们第一次滑雪啊。玩到五点，下山，朝汉中回返。
回汉中天已黑透，却不觉多累，又满街找吃的。听说饮马池那边有个“小吃一条街”，打车去，吃了粉皮子、酸辣子，吃饱又逛街。逛到一个什么地方，都十点过了，见一串人在一个门口排队，门牌上写着“张明富热面皮”，一问才知，这店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食客却总是排队，从店里排到街上，队伍又在街上折两个来回。妻赶紧也去队伍里站个位置，我则慌忙去找座位。座位紧，一个人坐在那里吃，旁边就站了一个人，看着他吃，等吃完，好去抢他的座位。满屋都这样，坐的坐，站的站，一眼看去，都是各色各样的人，要到人群里去，都没空子可钻。半小时后，我们终于吃上了热面皮。这是大年初三的事。
初四，睡个懒觉，九点起床，去汉中博物馆看了，还不想走，又去城外石门景区看古栈道，回城来，已是下午两点了，又找个地方吃东西，肉夹馍，菜豆腐，粉皮子，热面皮，每样都来些，在吃上做个总结，饱得不能再饱了，就往巴中走。大坝当然不去了。回到家，已是晚上七点。
回来一想，为滑这个雪，我们跑了三百公里，住了两晚宾馆，吃了汉中九个肉夹馍，九碗菜豆腐，粉皮子和热面皮各九碗，又有酸辣子、粉条、汤圆、豆浆等若干，还逛了汉中十二条街，看了二十二处风景，赏过成百上千的汉中美女和帅哥……这年过得真不错啊。


一段古道


广元剑阁的豆腐，是声名远扬的，我们路过那里，顺便就找一家豆腐店吃了，一人三大碗。当然要喝酒的，还有些醉。之后就去一个叫凉山乡的地方看“古蜀道”。当地人说，那是他们新近发现的一个景点，知道的人不多。
晕晕忽忽坐了好久的车，后来听说“到了”，睁眼一看，位于半山上，面前有两座瓦房，房前一个极大的土坝子，坝子那端在建房，建了两层高了，一些人在机器的轰响中跑前跑后，这边是新铺的停车场，场边立一墨笔写字的纸牌：古蜀道景区服务中心。哦，这里要开发景区了。有人在那房檐下站着往这边看，我们下车问：古道呢？一男子指我们背后：“往那边林子里走嘛，进去就是了。”
步行三四分钟，就到了林子入口处。路侧立一石，上书“先秦古蜀道”，说此路为战国后期所建。我们疑惑，停下来东看西看：这是先秦的路？身边的柏树和荆棘，就是个柏树和荆棘，不高不矮，不粗不细，没一点异样；脚下是泥巴路，上面落些黑的树叶，叶上有什么虫子咬过的缺口——哪像个古蜀道呢？还战国时建的？跟别的乡间小道没有什么不同嘛。就不以为然地往林子里去。行过五十米，却有不一样的景致了：面前一条大道，两边是蓊郁的古树，蓬出一条幽深的隧道来；地上一块接一块铺着石板，那石板有一间屋那样大的，也有一张桌面那般小的，一些横放，一些竖放，面上被千百年的人踩得光溜溜的，真有些古意。古道长约二三里，我们走去又走回，走去又走回。这路从先秦一直通到现在，路上的石板一直在那儿铺着，秦时的人在上面踩过，汉时的人在上面踩过，此后两千多年里，不知有多少脚印在上面重叠。现在我们也来踩踏了。但我们没有看见一个脚印，见到的只是石板的光滑——是古今多少人踩出来的啊。
我们奇怪，这么多年来，铺在路上的石板竟是那样完整。埋在墓葬里的古物，常有盗匪去行窃。而这古道上铺路的石头日日在野外露天摆着，没人来此行窃，也没人能将它盗走。一想也是，与大地连在一起的，谁能动得了它呢。
我们都注意路边那些树。它们在路的一侧站成一排，五六米一株，路边的碑上说共是二百多株。都是柏树。我没见过那样粗的树。并不多高，就是极粗壮。我们五六人站在树下去合抱，没能抱住。有人读着碑文说，这些树有秦人种的，有汉人种的，也有唐人种的。当初种下时，不过尺寸大小，如今一千岁两千岁了，垂垂老矣，皮皱枝枯，却是虬枝凌空，上摩云雾，下抓岩石，其势如狼行，如虎奔，还硬硬朗朗地活着。心里就一下生出敬畏，敬它们通了神性。果然就见几棵古柏上拴了红布条，树下积着鞭炮炸过之后的纸屑。不知多少人把它们当神敬着呢。
出了林子，返身回顾，忽觉这古柏林里隐着的，是远古的一个时代。几千年前的一段道路，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心里不由得要发许多感慨。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路。这路原是古代的国道，多少达官贵人坐着马车飞驰而过，也送过多少紧急的公文，现在呢，只是附近村中男女挑着担子在路上一步一步行着，担子里装的是洋芋、红苕。
我们来看它，看古时的一个影子。现在，看完了，我们离开此地，回到剑阁高速公路入口处，往下一站驶去。那是现在的国道，真正的高速，可日行五千里。


在凤凰住了俩晚

起先，只说去张家界玩玩，没打算去凤凰的。但从凤凰路过时，天快黑了，而前面还有一百多公里才到张家界，就改了行程：在凤凰住一晚，明早再走。自驾游嘛，随意。
没想到，凤凰城是个极好玩的地方，一住竟是两个晚上。
这凤凰城的好，是它有一河清清亮亮的水日夜不停地流着。河是宽宽阔阔的，从城中穿过时，这小城就分为两半了。沿河两岸，一溜都是木制的吊脚楼，很多私人旅社，就开在那些楼里。两个晚上，我们都住在这临河的木楼上。
头一晚，我们打算好好歇歇，天亮好赶路，简单洗漱之后，就窝在阳台上的摇椅里，一面晃晃悠悠看河下夜景，一面慢慢养着瞌睡。不曾想，那河边最是热闹，两岸的灯火齐齐亮起，把一河的水照得明晃晃闪着波光。我们依着栏杆，俯视那一河粼粼的波光姿意流淌，觉得很有味道。脚下是木块铺的地板，人一走动，就悠悠地闪，我们觉得很有意思，故意走来走去。楼下，是一条石板铺的小路，路面只比水面矮一根指头吧，不断有人在那路上走，一些过来，一些过去，没个停歇。我们觉得新鲜，也下楼去那河边游走。——你看，瞌睡没养出来，反倒弄出夜游的兴致了。
一河的水，浩浩荡荡擦着脚边流过，一时觉得有些眩晕，我们牵手而行，相互提醒“不要掉进水里”。行至一处，忽见前面一串人影横过水面，往对河行去，正惊异时，忽然就明白过来，原来河中列着数十个方方正正的石礅，那些人是踩石而过的。我们站在边上看了一时，也想试试，就大着胆子朝对岸走。石礅之间，一股大水急急地流，错觉是石礅在动，有些慌，赶紧跨到另一个石礅上歇着，一看，脚下仍在动，又跨一步……慢慢才看清，石礅是坚固的，就停下，胸口不那么跳了，方才稳住脚朝前走……
后来，不知怎的，大约是随了人流去的吧——到处是夜游的人在路上走——我们折上岸去，进了一个拱门，到古城去了。起初有很多人同行，走着走着，只剩我们一家三口了。一些店铺开着门，门里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歪在椅上看手机。门口都摆些盆盆罐罐，里面栽些植物，在灯光下安静地泛着绿光。街是极窄的，时有小巷，小巷里总有潺潺的水声传来；又多转折，转了几个弯，我们难辨东西，迷失了方向……东问西询，到十一点多，才回到住处。窗外，灯光还是那样亮，一河水在哗哗地流，间或有些动听的歌声，不知从哪里传来……我们倦得很，恍恍惚惚睡进梦里去了。
二日醒来，听楼下是雨落在水面的声音，噼噼叭叭响得急，就惊喜地开门看雨。空中，雨线密密地织着一张帘子，水面，有亿万个雨的脚踩下来，踩出亿万个水窝，一时间，河水沸一样腾了。就想，这样的天，啥事不能做，连思维都可以停住，只是安静地耍吧，多好。又窝进摇椅里，一会闭了眼听雨，一会睁了眼，看雨帘后面远处那些山影隐隐绰绰。忽见河中有小小的木船在跑，这里一叶，那里一叶，都往一个地方划去。船头都站一个穿彩色雨衣的男子，拿一支竹竿，点进水里，一撑，船就飘一样滑走了。船们停靠的地方，聚着成百上千的游人，都举着伞——雨从天空掉下，在伞上摔碎，啪啪地响，水花乱飞——在我们旁观者看来，这是极美的景致，但打伞的都不理会，只管拥挤着坐进那些有篷的船里去（一船七八人），船就一条线似的，一个连着一个，向下游流去了。在这样的雨天，坐船在水上漂流，是多么快乐的事！我们也赶紧下楼去……
坐了船，又举着伞逛古城，看沈从文先生的墓，去虹桥上一家书店看书，去铺着青石板的小街漫步……饿了，就去找吃的，听说万木斋有美味，就满街找，问了七八个人，终于找到，点了血粑鸭、凤凰米粉、板栗炖鸡，果然好吃得很。吃饱了又去街上闲逛，看人挥一个大大的木棰狠狠砸一张饼，说是做姜糖。街上到处有卖姜糖的，店门口都有男人挥棰砸着，嘭嘭嘭，满街是沉闷的响。雨是一直在下的。一种有篷的观光车在街上来来去去，有人挥手就停，我们也花一块钱，坐上去四处观光。又去河边走，从上游走到下游，从下游走回上游。一路走，一路看那一河水。脚软了，就进了一家茶店喝茶。茶店在二楼，临河，坐在窗口，正好看万寿宫那边的白塔，看对河转弯处那些吊脚楼——很多木柱落在水里，排成排，游人牵了线从那些木柱后面走过。哪里有锣声在响，哪里有人吆喝卖什么饼，哪里有人喊坐船……迷糊中，竟伏在茶桌上睡着了。
醒来又是黄昏。一些灯亮了，光的影都在水里浮来荡去，一条河也就迷糊起来。又去找吃的，找到俊子饭店，吃隔年熏腊肉、桐叶粑、酸汤鱼，还喝了白酒。睡过了，吃过了，精神好得很，又去白天走过的地方，看晚上是个什么样子。街中湿漉漉的，踩得光光的石板亮亮地泛着光。人多，比白天还多，不知哪来的，说话南腔北调，都在街上东张西望，样子贪婪，好像要趁人不注意，把凤凰装进随身的包袱里给偷走。就转身往人少的地方去……九点多，回到住处，又伏在栏杆上，看沿河两岸风光，看雨在河里弄出许多酒窝似的东西，看灯光把雨的脚在空中照得银针似的直闪，看很多人在河边雨中走来走去……
第三日早上醒来，雨停了，天晴。看那一河宽阔的大水，忽然惊叫起来，怎么还在这里？时间跑走两天了！沈从文先生的墓地我们去看了，他的故居还没有去，还有一个寺没有去，还有什么胜景也没有去，可是我们在凤凰住两个晚上了，我们原本是去张家界玩的，时间跑了很多，我们的假只剩两天了……一狠心，我们离开凤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