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地里的那些小花灯
2022-01-0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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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雨水特大,招苏台河两岸的低洼地都涝得根稞无有。当地父母官们吃一堑长一智,动用八方支援,修了高高的拦河堤坝不说,还带领人们把低洼爱涝的地块儿修改成了格是格、方是方的平平整整的稻田,争取以后旱涝保丰收。那地块儿大小不一,一池子又池子的,家家都有,聚在一起,就成了一眼望呀望不到边了……
早春,人们开始拉或挑些黑土育稻苗,5月20号左右就在白哗哗的水里牵着牲畜耙地、拉着大木板找平,然后光着脚把那秧苗一排排、一行行等行距、等株距地插在泥巴里。然后补苗、洒肥、薅草,一环套一环地守望着。会有稻稗小时候不好认,假装稻苗的模样,滥竽充数地混在里面,长着长着才会露馅的。还有的水草,很聪明地夹在一撮稻苗里,还很霸气,薅不好就把苗也带出来了。有的老谋深算,到了秋天会窜过稻子高,东西南北地伸出几个大大的草穗来,不过看着还挺美的。孩子们会披下草叶,把叶掐掉,剩下草裤,放在唇边一吸一吸的,就发出吱吱的响儿来,那声音清脆、悠远、绵长。
人们去苞米地干活儿回来时,总会绕路顺着稻田池埂往家走。两天不去,三天头上总会早早地去望望。那真是一日不见如三秋,黑天白天惦念着,也许是头一年种的关系吧!孩子们更是没时八遍地往那里跑,春天在池埂两边挖打碗花、夏天割草,初秋粘蜻蜓、抓蚂蚱、逮扁担钩……最好的事是拿着大茶缸子摘那些紫天天、黄天天。孩子们都不怕,说话都听到声、看到人,相距多远都看到了。
到了收割的时候,秋日的阳光普照那里,真是一片金黄,软绵绵的,像大地铺了黄地毯。美!人们在稻田池埂上来回地走动着,稻浪以排山倒海之势舞动着金黄的杆、金黄的叶、金黄的穗,仿佛都在回报人们的辛苦甘劳,点头致意:“你好、你好!”人在池埂上不停地走着、看着、感动着,两手掌平平地在稻子的头上轻轻滑过,像一个歌者在偌大的舞台上边走边唱与万千粉丝拉手言欢。伟大的造物啊!农民又何尝不算一个能歌善舞的王者,沧海桑田上的花花草草、庄稼又何尝不是他们的粉丝,集万千宠爱与一身。他们都爱听爱唱一首歌: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流淌,一片冬麦,一片高粱……
主水道上的草都被来来往往的人们踩成蒲团似的一大啪拉一大啪拉状,上面的茎和叶都碎碎的,沾满了泥巴,伸向四面八方的草茎下垂并结出了大大小小的穗儿,有的是成熟的黄、有的没有成熟地绿着、紫着。沟偏旁处,打碗花的根被水冲出,白花花的七叉八叉地裸露着,有的还牵扯着一小朵一小朵淡粉色的小喇叭花,有的开在草稍上,像草儿也开了花,把草儿美得七叉八叉,眼巴巴地守望着那朵小花。尖尖叶的、扁扁叶的、三圆四不团叶的、长长的细叶的、肥头大耳的宽宽叶的草,紫色的、黄色的、草白色的小野花,开得浪浪漫漫的,遮住了水沟的两面内壁。后期停水后,沟底没水的地方又像春天般长出嫩嫩的打碗花、水鸡菜、鸡爪灰菜、鬼见愁等。清晨,金豆子似的露珠在上面的叶尖上滚动,最后纷纷坠落。
那时,苞米品种单一不说,生育期也都长,春种秋收全靠人和牲畜。大苞米旺旺条条地生长着,不见枯黄。季节逼进霜降,人们还是不忍心动刀,希望大苞米籽粒饱满再饱满。这苞米收得晚,就和水稻收割撞到一起了。头一年种稻子,没有经验,都天天用眼睛盯着。听说稻子收晚了,遇上霜打,一割就折脑袋,丢穗,所以扒着苞米,心里还急着割稻子,人们凑到一起抽烟喝水时就叨咕。后来都说:“白天扒苞米,等过几天有月亮,就就着月亮地割稻子,正好。”大家是不谋而合。老师的老婆孩子也多是农民,所以学校都放农忙假。家家大人孩子都下地秋收,有手有脚的、不老不小的倾巢出动。
妈少不了发一通感言:“大地不瞎眼睛,扒一穗儿少一穗儿,割一棵少一棵。上肥粪多的地庄稼烟袋油子似的黑,粒粒饱满有光泽。不上粪的地就焦黄,籽粒瘪瞎瞎的。地在给人脸子看,天下事都一个理儿。”白天拼命扒苞米,累得中午都不愿回家,就躺在苞米杆上,太阳洒满全身。下午小弟就喊累,妈说:“不许说累。”“那说啥?”“说忙。”“那不一样吗?”地上扒苞米的人们听到就笑:“对,丰收了,累啥。”
月亮早早地从东边升起来了,大大的。爸在月光下磨镰刀,月亮就在他身旁木头凳子上的洗脸盆里,爸用手撩一下水,那月亮就不圆了。割苞米杆子时虽然磨过,可这时候还得磨得更快,才不至于把稻茬子割得参差不齐。爸是个要样的庄稼人,干活要样。小弟、小妹是割不敢让他们割,怕割了腿,捆不会捆。可他们精神头十足,头头儿的要去。小弟是个挨骂没够的主儿,上下屋把过年时做的软铁丝糊的灯笼找来,点上蜡烛,拎上跳过后墙头就和小妹往稻田奔去了。没等到地,就看到手电光,灯笼亮,烟火亮,人们的打招呼声,割稻子的咔嚓咔嚓的声音此起彼伏,人影都模模糊糊的,可听说话声音就知道谁是谁。孩子们觉得晚上干活儿太好玩了,都来凑热闹。拎个小灯笼的,打着手电的,在稻田池埂上乱跑、乱说、乱笑。大人们边干活儿边说着话。主水道上有的地方还存有一汪一汪的水坑,月亮就养在水里似的。稻子们互相拥挤着,羞答答地低着头,默默无语。稻草潮乎乎的。我会割捆不好,爸便告诉我怎样先折个腰儿放在地下,然后边割边放在上面,然后捆绑,又紧又好看,打捆时又一抖就开。小弟也能干活儿,让他把稻捆往一起码。他问爸:“怎样码?”“你会不会写‘人’字儿?”我们就笑。旁边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也有人笑。其中有个小女孩儿的笑声在夜里像风铃般好听。“有个小小子不会写‘人’字儿。”小弟就大喊:“你才不会写‘人’字!”听声音知道是外来户张老四家的小老丫,有个好喜庆的名字叫小红豆。小弟、小妹都两手一手拎一捆,往一起一对头,相互支撑着打斜立住。稻捆团团紧靠,聚成一个大蘑菇或伞状。
割得又困又累,爸还在割。怕变天。夜雾蒙蒙袭来,到处散淡着稻田被水沁过的腥味。偶尔还会碰上蒲蒲草,上面顶着散发着药香味的蒲棒棒,孩子们便放在鼻子下闻着。夜色空空,慢慢感觉有露珠在稻穗顶部的叶子上闪光。淡淡的雾凝成了清淡淡的霜,梦一样飘浮在旷野里。人们陆陆续续地往地头走。夜色阑珊。小弟还时不时念叨两句诗:“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不远处,有一只小灯笼,那是一盏鲤鱼形的小灯笼,鲜粉色的,一上一下的跳,像鱼儿在水中自由自在的游。灯光微亮中看出是张老四家的小红豆,也念着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后来这小红豆不知道啥原因去了远方了,做了西部山区的一名教师。我成家后,有好多年没有再见到她。后来有一次无意地在小弟的手机相册里看到一张相片,虽然拍的有些模糊,但凭感觉我还是认出了她就是小红豆,头发高高盘起,还是小时候那瘦瘦、刁蛮霸气的小样,双手托着本书,举目仰视,站在校门口,身边是一面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
稻子割完就放在地里码着。白天怕鸟儿来啄食,家家就在一大堆稻捆中间插一根大木头杆子,上面提拉算卦地绑些花里胡哨的破布条子。有的用心良苦人家还在上面套个葫芦头子,有的戴个破帽子还不算,还绑个横杆,穿上件破布衫子。有孩子还在葫芦头上用粉笔画上眼睛、鼻子、嘴。风一吹,头就晃、袖子就摆动,把人们逗得就笑。
大人习惯了累,倒头就睡了,孩子们累了就折跟头打把式,就作梦说梦话。我梦到自己呼呼悠悠的就躺在一张金黄的大床上,接着稻捆都像伞一样飘起来了。就盼着到家落下来,可是飘过去了。我正在发呆,就听见一个声音道:“这是别人家的,你家不有小毛驴往家拉吗?”我说:“我家小毛驴给周大爷家拉苞米腿碰了,得用人往家拉。”我又一看急了,喊:“爸、妈,人家稻子都回家了,快拉吧!”一急,醒了。
多少月光吻合的月夜,我总是喜欢听一首歌:“多少青春不在,多少情怀更改,我还拥有你的爱……”歌声中慢慢进入梦乡,梦里依然稻浪金黄,我依然粉面桃花、青丝及腰,爸妈年轻,弟妹顽皮的拎着小灯笼,小红豆的小鲤鱼灯还在一上一下的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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