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记忆(外一篇)
2022-01-0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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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记忆
周迎宾
村庄坐落在小河的南岸。村庄里的人祖祖辈辈都在那里侍奉着土地,人们很少有人走出那块土地,在那里出生、繁衍、歇息、瞌睡、直至死亡。太阳每日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泽润着那片土地,村庄里的人们充分地享用着那里的一切资源,为了春的抵达,为了秋的馈赠。
在这片土地的上空,每年春至,从遥远北方而来的冷风和来自南方的暖流会准时的在此相溶,变成延绵雨水润泽土地,充盈着河流。整个村庄便会在希望中感恩雨水对土地的宠爱,不再沉默不语。田地里逐渐多了身影。那些田地相连的人家,这时便会有意无意地到自己的田地里转悠,当发现与邻地相连的堑头田埂依然粗实坚硬,上面干枯的野草还在倔强的迎风招扬,那隐藏了一个冬天的焦灼便会悠然的释怀,表面无动于衷内心却是百般的满足。因为大家都知道,在村里,经常会有地块相连的人家;会为谁在作为地界的田埂上多锄下了几铲土而伤了邻里和气,你多锄下一铲,他也多锄下一铲,这样田地里堑埂便会细软,就长不住了草,两块地也就分不出了彼此,这样便会争吵不断,男的与男的吵,女的与女的吵,交缠不清,不为那微乎的泥土,争的是一口气。而只要是粗实的堑埂上长满了草,那就能看出这两块地主人秉性忠厚,以至两家的关系很是融洽。
春雨贵如油。从这个季节开始,村庄里的人们把自己所有的能量和心机都花费在田地里,所有的希望都注入在闲置了一个冬季的犁铧中。人们小心翼翼地翻土、覆盖、忙碌地播种下命运里无尽的希望。一年之计在于春,只有春播春种,才有秋获秋收。人们翘首等待着。
庄稼苗青根壮、长势旺盛,人们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若风调雨顺又将是一个丰收的年头。可若在田地里遇到他人口中却又很自然地说道:我家的苗太差了,还是你的家好啊!而听者心中自然有数,知道对方是摆显或客气的。都是种田的谁还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好,别人的庄稼好’这句俗语呢!
河畔边那片郁郁葱葱的松树林是一个天然的帐篷,每逢天亮,那儿便是鸟儿的天堂了,它们一齐高歌,各种音调,煞是好听,村庄里早起放牧在河滩上牲口也三五成群,贪图地啃食着鲜嫩的食材。清澈的河水在汩汩地流淌,气息清新层层叠叠挥之不去,舒适温馨的充盈于心。村庄的夏天是蓬勃茂盛的。河流不再寂寞,自然是一些顽童流连的乐处,他们三三两两来至河边,脱下衣裤,赤条条地钻进水里,扎猛子,竖蜻蜓,打水仗,翻江倒海,一个个像小泥鳅样在水里追来逐去,玩耍嬉戏,真有说不出的惬意,却早已把大人的叮咛抛到了九霄云外。直至黄昏袅袅炊烟里传来亲人的声声呼唤在村庄上空漫溢缭绕,刚才还在喧哗的小河,突然间就静谧起来。
松树林下是饭后人们聚集的地方,辛苦劳作了一天的村民在此谈唱着一首首无法抵达和结束的歌谣,讲述着命运里无尽的悲欢与哀愁,自然也就多出了许多的传奇和笑柄。人们在这个生于斯养于斯的村庄里的是没有隐私的,各家各户的口碑历史过往都明晃晃地摆在太阳之下,无处躲藏。谁家几代人做事光明磊落,谁家一贯阴损猥琐,明朗朗的透彻,犹如明镜一般落在村人的心里。家长里短,日落夜临,不觉间整个村庄便会在阵阵叹息声中已经沉默不语。
天渐渐地凉了。土地感恩雨水和阳光的恩泽,在人们焦急的张望中绿油油的田地仿佛就在一夜之间便变成了金黄色。人们热爱这片土地,但更爱田地里那成熟的庄稼,所以抢收是非常必要的。那个时间,村庄里总是有人不断的去田间看庄稼成熟的火候,站在地头,眼光深远,面色严肃而凝重,仿佛可以听见他身上血液在血管内紧张奔涌的声音。秋收已成定局,收割的计划在心里也早已完成,那是他们日夜盼望等待了一年的事情。
村庄里的人从不吝啬劳动,唯有的就是一身劳力,在期待中他们手中的镰刀舞动起锋芒,左手扶谷,右手持刀,手起刀落,谷物就被整整齐齐地摆在了身后,动作沉实利落,犹如舞蹈,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对丰收的渴望和喜悦。这是一个丰收年,他们从骨子里都感到了莫大的幸福。人们很满足,风调雨顺,所有的收成都被堆积在屋内显眼的位置。等待一些会在饭后随意来到你家和你闲聊的人,期待他们的眼睛能掠过你的粮堆,而就那看似随意地一眼,就足以让你满足,因为他们眼光是羡慕的,很深很重。
大多数的人们都会在这段时间忙着卖粮,赶集,修房,为孩儿的婚事奔忙,为冬闲时耍钱早早做着准备。紧接下来,人们会赶在寒露之前给田地施肥下药,为再一次的耕种积蓄地力。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到定受穷!这可是祖辈留下的遗训。
每年冬季,当一声声悲催凄凉的唢呐声伴着呼啸的寒风刺破村庄厚厚的寂静,人们便知道村庄里又有年迈的老人苦撑不过这个寒冷季节,结束了生命。南墙根的阳光下再也没有了那位老人蹒跚的身影。而这个人的丧事便会在人们的惋惜和回忆,亲人的痛楚伤感中冗长而繁琐的举行。
主家大门两边贴上了白纸,院内传出亲人们撕心裂肺般地哭声后,不多时,就会有人来烧“倒头纸”了,这是人们在知道了亡者去世后第一时间所要表示敬仰的方式,来人带来火纸数刀,作为祭奠死者的礼物,并要给死者磕头跪拜,其时,作为孝子贤孙要边烧纸边陪着磕头致谢。然后,来人就坐在死者旁表情严肃,满脸悲情地说一些怀念死者和安慰家人的话语。而一个家族在当地有无威信和人缘,在这时只需看看来人多少便淋漓尽显了。
送汤是人死后必需要做的一件事。人死的当天,孝子们浑身上下一身白布与子孙后代手捧‘哭丧棒’(用白纸条裹起约2尺长的柳树棍),提上一壶汤水领依次排序列队前往村口的土地庙拜祭,且要哭去哭来焚纸举哀。据说:此举是为贿赂土地爷,使其对赴冥间的亡魂给以关照,以汤水馈赠野鬼,使亡魂免受欺凌。送汤需一天3次连送3天,最后一次送汤,这个家族的所有亲戚朋友都需到场,许添人不可减人,按照与亡者血缘关系远近排列,也会有人家因为次序的不妥引起非议。
村庄不兴火葬,人死三天后便需下葬,在安葬头天晚上亲人们要为亡者送程,家人需购置纸扎花轿等物和参加葬礼的亲戚朋友一起把这些东西抬到村口或村口的十字路旁焚烧,焚烧时,子女绕火正转3圈再从火堆上跃过,为亡故的人赎罪,并一边呼喊着对亡者的称谓,一边喊:“……请下轿,上西南!”,三千繁华西去,往事已然成灰。 此时边上的吹鼓手也将唢呐吹得荡气回肠,把气氛渲染得催人泪下,满目悲情。
按照村庄里的风俗,下葬出丧必须在上午十二点之前完成,斯时,亡者的长孙手提马灯走在最前面,长子手捧青瓦盆子,里面盛有燃尽的纸灰,被人左右搀扶,步履迟钝蹒跚,表情难过,痛哭流涕,亲人们一字排开紧跟其后,伤心痛哭,在出村口时长子要猛然将瓦盆摔碎在地上,众人踏碎片而过。
魂逝归西,万事皆休,从此,村庄里的那块墓地里又新添了一座坟堆。老去的人已经归位尘土,从坟头立起的人心情阴郁,带着痛楚和无奈,伤感蹒跚地走出埋葬着亡人坟地。
岁月如歌,无限轮回,一天天,一年年村庄里的人们乃要继续着自己的日子……
村庄的痛
村里的土地是庄人的最基本生存条件,一半是黄土一半是黑土,祖辈们依赖着它们实现自己的生活保障和心理安全。可是,现在村里越来越多的人都走出了村庄,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留在了都市,读书好的考取了大学便不会回归,身强体壮者随着外出的浪潮到城里打工,即使年老的人也寻关系到城市里去找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路,相比而言,在土地上辛耕一年也不及出去两月的收入,以致他们不断地怀疑土地,质疑土地,进而抛弃了土地。村庄的大片土地因此废弃。
大地是最慷慨的也是最吝啬的。你遗弃了土地,不付出怎有回报,无论物质上与精神上都不例外。
现在,村庄的道路已基本硬化,村乡道路链接,条条相通。田地的庄稼变成了一片片五颜六色的花木,也有大片邻水的洼地被圈起——这是一些有本事的城里人,带着眼光和资金,来攫取废弃村庄、田地的价值,
村北临靠河畔的那片黄土地下蕴藏有一定量的优质黄沙。如潮水般无法阻挡的城市化进程,正在席卷中国大地。黄沙是建设高楼和水泥马路的必须原料,身价不菲,为了取沙换钱,能人们早已把原本肥沃的黄土地挖掘的千疮百孔,黄土地的下面已基本被掏空。每逢雨季,隆隆的雷声和黄土地的沉陷声就会在耳边此起彼伏,这里的河段也适时肆虐地吞噬着沿岸塌下的田地,土地越来越少,河道却越来越宽阔。
沿河向南的那片百年的松树林,也因为土地的过度开采有的逐渐倾倒,枯死。失去了往日的翠绿,气势全无。
松树林的东面原静坐着一溜溜沉默的坟丘,那里埋葬着村里逝去的人。以往,当惊蛰的雷声震醒冬眠的日子,当雨水侵湿春天衣襟,麦子在田野里开始泛起耀眼的绿色,过冬的衰草也便会在坟丘上适宜地就露出萌芽。清明时节,坟地里燃烧纸钱的烟火,亡人亲属的悲伤泣声可飘数里之外,令人哀叹。而如今,这片坟地已被上面传递的平坟整地运动扒成了平展展的一块荒地,生出一人深茂盛的蒿草,春绿秋黄的在风中摇摆。每天的太阳虽依旧会静静地照耀在这片亡者的子午线上。却没有人知道那些坟墓里的魂灵究竟都去了哪里?
村庄深处的小学已被废弃,上百年来它一直担负着村庄文化的传承重任,是村庄的文化血脉。兴旺时,学校是全村人的精神支柱,上课时老师敲击挂在树上的一根钢管,听到这钢管的声音,村民们便油然地从心底里生出敬仰、敬畏之情。而现在,随着农村学校被撤并,乡村教师的逃离,外出打工者把小孩带出村庄安置在身边的民工学校,有钱人家的孩子或县里、或市里、也有在省城里的学校借读,这里没有生源,学校被废弃,遂被盖成了厂房空置在那里。没有了读书声的村庄,活力全无。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村庄的文化根基已被割断。
村庄在另处重新统一规划了盖房子的地方,村子现在基本以成空城,一家家祖辈积攒起来的房屋院落被新农村建设规划要求拆除,落下的残垣断壁间生出一株株竭尽枯萎的野草,雪虐风饕,无畏摇曳,而旁村而过的公路两边新建的房子却是越来越多,一座座都很华丽和宽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然而,一扇扇堂皇的大门上无一例外地都挂着一把把生着锈的大锁,这是因为人们在外挣到了钱,而房子又是脸面的问题,自古以来就代表着财富,在面子心理、炫耀心理的刺激下,那些摆脱农村生活且手有余钱的人便返乡盖起了这些房子。也因有着对往昔传统生活方式的留恋,害怕失去传统的根。不少人宁愿让其长年空置,只是在阴历年时才可能回来住几天。
村庄里留下的人越来越少了,村庄没有了以前的生气,南墙根下再也找不到晒太阳的一群群老人,不见了那些在社场上生龙活虎对打摔跤的少年,在草垛间牛屋里四处迷藏的顽童。田地里孤寂辛苦劳作的只是那些离不开土地的人和老弱病残者。热火朝天的劳作场景已经成为了一种记忆,现代机械使得收割和播种简单快捷,人们在田头的树荫下,或坐,或躺等候着机器开进田里,一根烟的时间就完成了作业,没有了焦急喜悦的等待,没有了日夜繁忙的紧张和焦灼,没有了辛劳收获后的满足和幸福。
古往今来,故乡、村庄,在这个文明的古国的不知有多少诗人们咏叹。存在的理念里,生养的村庄也一直是游子们骸骨和灵魂的皈依之地,只是,在今天,曾经的家园,为何竟变得如此陌生?仿佛只是一夜之间,许多人就再也没有了这种延续了数千年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