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

    小时候，姑妈家所在的南京于我是地理极限。南京以北以西，都白茫茫黑咚咚吧，因为南京以外所有稀奇古怪的地方，都叫江北。“江北”二字，土话发音“公啵”。这两个字念出来的时候，有一股古怪的蛮荒气息。
    池塘里，水葫芦花阴下浮着的、头顶两只大眼睛的黄条纹青蛙，它也叫“公啵”。公啵人一定和公啵田鸡一样古怪。是因为没有米饭吃，总吃面条吃大馍才古怪的吧。可不古怪，又干嘛总吃面总吃面。我们吃面只是无法。是无可奈何。我弟不，我弟吃面癞团（面疙瘩），吃慢一口要哭，我妈骂他是公啵人，是公啵吃死食的。六月里水葫芦花开，满池塘的蓝凤眼一闪一闪。人人忙得焦头烂额。我每天倒马桶。嚓嚓嚓、嚓嚓嚓嚓、哗。一只公啵田鸡“咕”一下贼下水去。
    而这时候麦子熟了。麦子熟的时候到处劈咔劈咔亮。到处滴滴嘟嘟叫。到处麦芒戳得细痒痒。我在田埂上走，我喜欢顺手捋一把麦子，双手细细一搓、一吹，掌心里就只剩下圆滚滚麦粒了。把麦粒倒进嘴里去，嚼。出劲嚼。一路走一路把嚼出来的淀粉口水吐掉。直到嘴里不再粉糊糊生厌，直到麦粒变成一小坨面筋，臼齿咬上去也弹弹地劲道。好了，可以了。扑、哔、哔哔。虽然吹成功的不多，毕竟也是泡泡糖。况且还有香。麦子的，原始的香。只是这个香很多年以后，我才在嘴里回过味来。
    是啊。热天，热死了。闷闷的傍晚或是暴雨初歇的傍晚。土场上泼的水、水里腾起来的土腥气、没完没了嘶叫的青竹倌（绿知了）、乱纷纷的黑蝙蝠、咸菜面。还有麦粒肿。好婆说，没事就用衣角戳一戳眼皮上那粒麦，好让脓流出来。我们都确信麦粒肿和麦没有关系，但是不排除不小心偷了人家的针。咸菜面、咸菜面，六月以后的热天，夜饭永远是咸菜面。呼啦、呼啦、呼呼呼。土场上一溜看去，每一家都一样。只有阿末家春凳上有田鸡肉。阿末爹就着田鸡咸菜面喝酒。鄙视他。
    照例咸菜储在坛里。照例面晾在筛里。照例，面是小孩子摇出来的。
    隔三差五，姆妈要挖两三升箩面粉在面篮里交给我。我领着弟走田埂去尧庙桥。面店是公家的。摇面要排队。哪天摇面人不高兴摇面，就只好拎着面篮回转去。摇面人把面粉倒在大的粗陶浅缸里，加浅浅黄绿的碱水出劲拌。出劲揉。揉得了大面团，放在摇面机的两个大滚子里轧面皮。厚面饼、薄面饼、粗面饼、细面饼，面饼越来越长越来越好看，一层一层码叠起来，像做纸花用的皱纹纸。最后，轻轻放到有纹路的辊子里，摇。这最后一道，谁家的粉就一定是谁家的小孩子来摇。铁把手，粗铁一粒一粒糙，一粒一粒摩得哑亮。我迈开弓步双手持把，摇得飞快。细面条哗啦哗啦泻下来。
一家一家的屋头上都有面筛。一筛一筛里开大白菊花。轰隆轰隆，暴雨要来了。赤脚跑出去，刚刚把面筛抢下来的时候，大雨点已经有几个砸在黑瓦上了。吃饱了烂面听评弹听说书。蒋云仙说啼笑因缘。九点钟，有线广播说：“今朝格播音，到此结束”。吱嘎一下，阿炳把胡琴轻轻一挑。心也就挑起来。半天半天落不下。没完没了，扯着扯着不放手。也因为困，所以恨起来。一边恨咸菜面。一边恨回潮的墙根上拖着亮晶晶粘液的胖蛞蝓。
    城里有奥灶面，可是奥灶面什么味？据说浓油赤酱，据说爆鱼只用螺蛳青。啊呀口水。可是鏖糟（肮脏）的会有什么好面。不要蛞蝓也掉进去，那才真鏖糟。
    冬天不怕。冬天吃面只是吃寿面。东家五十九，西家六十一，都要担。红漆托盘一份一份摆开。绿的菠菜是常青，黄的豆芽是如意，百叶百岁，外加一块红烧肉。
    我的平淡无奇的面，一路平淡无奇地吃下来。
    直到有一天，我在日本的四国，吃定食盒饭，吃到嘴里淡出鸟来。忽然吃到一碗并不太正宗的青椒肉丝面。那天的面，和着眼泪吃的。不是因为面，倒是因为青椒。后来还吃过华丽丽的意大利肉酱面。牛肉洋葱西红柿加红酒慢炖，得了浇在面上，盛在白瓷盘里。叉子叉住了叮叮当当卷，卷一口用刀子切一下。倒是优雅，终归不酣畅。
    前几天，在一家叫“纹兵卫”的日本料理店吃手打荞麦面。灰绿的凉面码在竹篦上，条条切得均匀。入口劲道。淡酱油萝卜泥芥末拌在小盅里。蘸着吃。微凉、简静。墙上白纸黑字假名写的书法：“七颠八倒，绊绊撞撞，多自然”。是说打面吗？是说人生吗？
    想如果，不妨再奢侈：障子去掉的和室、榻榻米上一盘面、两片腌萝卜、一盅淡茶、四面清风。忽又想安庆的黄梅调：“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上，丢下一粒籽，发了一个芽，么杆子么叶，开的是么花，结的是么籽，做的是么粑？”田埂上吃粑，也一样吧。于我这个，做了半辈子的半路资深公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