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家书

　　十八年是很快的，像一道可口的菜还来不及细细品就咽下去了。这道菜的味道，你要品出来，不知还要多少年。也有时恐怕一辈子都品咂不出来。那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
　　 我想，我现在必须要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不要到我想说都懒得说的时候。
　　 你只知道你有一个姐姐，并不知道还有一个现在不知下落的令你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牵肠挂肚的二姐。年初，我从中央电视台看到失散三十多年团聚的母女仨，泪眼婆娑。我不是矫情，我早已过了矫情的年龄。我不知道他们看了那个电视片后情形如何，但我能感受得出他们此刻针扎似的心情。
　　 你二姐是被一个远房的姨姥姥抱走的，说是送给了博山城里的一个家境不错的退休老工人。一家人为你二姐这个比较好的归宿多少有些欣慰。二哥为了有个儿子晚年在跟前照应着，把你二姐送人了。那时计划生育紧，只有一胎是女孩的才有机会生二胎。为了你的出生，你二姐从此不知下落。现在你在博山读书，如果在街道上遇到一个二十一二岁的漂亮女孩，那说不定是你二姐。博山街头上走过的人群里有你的亲人。
　　 我告诉你这些，是要让你知道，从你降临的那天起，你就有对不起的人了，你要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骨肉分离的痛苦你没有感受，你爸爸妈妈十八年前就感受了。你要早点知道父母对你的付出。
　　 二哥做过一星期的教师，就被调回村里干党支部书记，一干三十年。二哥十八岁的时候就当一个村里的管家，而你到了十八岁还并不具有成人的思想。成人的思想是什么？是责任。是家庭的责任，社会的责任。或许在你看来，这些话是多么的假大空，但我希望责任这个沉重的意识在你头脑里不要在二十岁以后才有。当你看完我为你写的文字，你会明白，责任对你是多么重要，你就不会谴责我的罗里罗嗦。
　　 比二哥晚些当教师的，现在工资已达每月好几千元，而这差不多是二哥当村干部一年的收入。你不要以为钱这东西来得多么容易，也不要认为命运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公平。有时候，努力地付出不一定有丰盈的回报。在我们这里，还是自然经济，挣钱比聂海胜上太空还要难。二嫂在乡里的塑料厂上班，一天的薪水是十几块。十几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够你现在一天的生活费。你应该掂量掂量你上个月的花费，你花了四百多。别看不起这四百块，你妈要干一个月再加十天。你回家的时候，当你清晨醒来，你见过你妈的身影了吗？晚上吃饭的时候，你和妈妈在一起吃过饭吗？这时候你的妈妈还在厂里当装卸工啊。不要眼馋别人的吃穿，他们和我们不一样。暑假里，我发现你一直睡到十点多，而我觉得你应该在城里找点活干，端盘子也行，甚至捡垃圾也可以。这就是我说的责任。我们的责任就是吃苦。你要有这个思想准备和行动实践。
　　 你上小学时，学习成绩很不错的。放学回家趴在磨盘上做作业，乖得像小花猫。上初中，也还说得过去，只是不如以前突出了。我把你的学籍档案存下来，打算复读一年考四中。有一天，我看见你在校园外，不管怎么叫也不回来。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讨厌读书。复读不是丢人的事儿。我说一件事你可能要后悔。你姐姐初中毕业后，说：“叔，我要复读。”我说：“你找点活干吧。你弟弟还有一年要毕业，都升高中，你爸爸供不起。”你姐姐没说什么，你姐姐把上学的权利让给了你，到济南给人家当了保姆。我和你爸爸的想法是一致的：女孩子，大了找个婆家推出去就行了。你姐姐如果知道了我和你爸爸当初的想法，说不定会怨恨我们一辈子。而你却不知道去珍惜。
　　 你看到同学里有人上赵庄技校。你也要去。
　　 你去了，并且还学会上网玩游戏。你的花费使家里显得窘迫。两月的电话费达到八百多块。八百多块，这不是咱们这个家庭的花法。念了半年，你再也不去了。连入学的费用一万多块说打漂就打漂了。花钱买教训是值得的，接下来的事情不由得不让人寒心。你到济南新华电脑学校学习，一年下来又是一万多。姐姐给你找了个广告设计的个体单位，你好好干吧，怎么就不长眼色呢？给人家干活，手脚要勤，脑子要活。应该为被老板的辞退反思反思了。要珍惜自己的每一个机遇。一个人跌倒了不怕，别在同一个地方重新跌倒，更重要的是别跌倒了不爬起来。十八岁，你生命里程的五分之一，这个五分之一里犯过的错误不要在另一个五分之一里重犯。你喝过茶吧，初喝在嘴里，是苦的，香甜是苦后的感觉，怎么一尝到枯涩就吐出来呢。就像艾蒿浓郁的香气里含着淡淡的苦味，人生的日历里注定写满着枯涩和困惑。这一点，你要有足够的认识和准备。
　　 我们深爱着这片薄瘠的土地，但我们又是如此急迫地看到你走出这片土地。这种矛盾，时时折射到流淌着辛劳的心房里。
　　 我能感觉得出二哥对你的无奈。我和他在你爷爷的饭桌上喝酒谈起你，他对你很有些失望，但我二哥他没有叹息，他经历过太多的遭遇，他是坚强的，他学会了用沉默忍受着这一切，包括你的过失和他的窘迫。一个人的成熟，也表现在不要让爱他和牵挂他的人有太多的放心不下。
　　 你不要抱怨你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你要学会感受幸福。你爸爸一米七八的个子，在我的这三十八年里，我只见它哭过一次，那就是你再也不愿读技校的时候。你必须深刻地明白一点：在你的人生当中，能为你的成长而痛哭失声的那个男人，只有你的爸爸。能为这痛哭感到幸福时，你就是真正的一个大人了。
　　我建议你每次回来要学会仔细阅读你爸爸的那张脸，那张沧桑的脸。它里面有太多的忧虑和辛酸，有太多的坎坷和无奈。你要学会看他的眼神，那里面有对你的期待，有对你两个姐姐的歉疚，是他风雨五十年的写照。你要从那张脸上读懂在课本上没有学过的很多东西。你学到了，就是你一辈子不竭的财富。（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