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傻”的一直拐

     他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

     他长着斑秃，一年四季蒙一个破毛巾，破毛巾脏得油黑发亮。

     他是个歪歪嘴，一个嘴角几乎歪扯到了耳根儿，五官因此也都有点变形，特别是一只眼睛，配合歪着的嘴向上吊吊着。

     他的眉毛浓密，眉梢有那么几根眉毛长长的，从三十多岁就有点像长寿眉。可惜五十出头就死去了。

      他是一个老光棍，但是一个有桃花运的老光棍。

      他的名字叫胖墩，绰号一直拐。

      一直拐的绰号，有点来历。当年，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很流行，其中有一个镜头，列宁和瓦西里步行往攻打冬宫的指挥部赶，正好碰上前往抓捕列宁的部队，瓦西里身材高大，躲避在墙角，让矮小的列宁藏在自己身后。抓捕列宁的部队迷失了方向，向瓦西里打听路线，瓦西里故意指错方向说：“一直走，往右拐，往右拐。”大家对瓦西里的机智和沉着十分敬佩，当有人问路时，人们常常模仿他的口气：“一直走，往右拐，往右拐。”胖墩这小子脑子不灵光，也想模仿一把，却说成“一直拐，一直拐”。大家觉得好笑，见了他就叫他一直拐，后来这绰号居然叫了起来，再也没有丢掉过。

      一直拐话语不多，年轻时在生产队干活，大家都非常认可他，觉得他比较实在，不偷懒耍猾，也不捉唬人（老家话指坑骗人），有了脏活累活，他不躲，不管别人干不干，反正他是一心一意去干，人们都愿意和他在一起干活。这小子的毛病是有点一根筋，干活不会使巧劲儿。比如，拉小车吧，别人是通过操控车辕条，有节奏地拉绳子，这样比较省力，而一直拐总是绷着劲儿拉，吃力得狠。人们和他干活，既高兴，又常常取笑他。

      别看一直拐这小子模样一般，又是个老光棍，但却能讨女人喜欢。上世纪七十年代，人们收工后晚上没事干，都愿意串门，他光往一些男人在外面工作，女人自己在家的人家串来串去。帮着女人干活，陪着人家说话，时间长了女人都不把他当外人。有一次，我和一直拐到河里给生产队的牲口割草，他和我说：“男女在一起，男的只要不动歪心眼，就不会得罪女人。” 他还进一步和我解释：“我在XX家，夏天热了，我和他媳妇相互搓背，都没有什么事。”

      对他的这一番话，我是相信的，我觉得他那时肯定是纯洁无瑕的。

      他的良好形象，一直保持到了他四十多岁，后来就晚节不保了。包产到户以后，村里人传出来的一些话，实在让人不堪。说他养了奶羊，有人看见他居然和羊XX。还有的说他赶着驴拉粪，趁着夜色，站在车上、驴的后面……。这些事，除了让人半信半疑和不齿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很坏的社会危害。

      再后来，一直拐年龄越来越大，有点破罐子破摔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他看着村里的其他光棍生前辛辛苦苦、省吃俭用，老来晚景凄凉，兄弟、侄儿不好好照顾，眼睛只盯着房产，死后只顾着分遗产，觉得自己将来也不会有好结果。因此，他就不想好好干活挣钱了。

      他有一个早已成家的弟弟，有时他和弟弟家伙着干活。他高兴了，就该干什么干什么，不高兴了，就是不去干。有一次，他弟弟让他去看畦浇地，他说： “让我去，那你得给我买个鸡腿，一瓶啤酒。否则不干。”他弟弟说：“看你又鸡巴想挨打了，不去不行，快去！” 一直拐脖子一梗：“你让我去我就去啊？我光棍一个，将来什么东西还不都是你的，我有什么啊？” 他弟弟没法，掏出十块钱扔给他，说：“再耍滚刀肉，踹你两脚。”

      一直拐得意地拿了钱，买了鸡腿、啤酒，带着到地里，边吃喝边看畦。

      一直拐自己有五间砖房，他觉得自己死后房子留给别人太亏，想把房子卖了。他弟问他：“你卖房子干吗？”一直拐说：“卖了才能落在我自己手里。” 他弟说：“卖的钱花完了怎么办？”意思是你钱花完了还没有死怎么办。一直拐说：“钱花完了我就挂了（意思是自己寻短见）。” 就这样，一直拐把房子以三千块钱的价格卖给了别人。

      “我王老五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一直拐觉得自己有了一笔巨款，除了吃喝，还去赌。据人传闲话，说他有了钱还找娘们儿。还有的说，有的娘们儿一看他有了钱，就都哄了他的了。反正吃喝嫖赌，三千块怎能经得起折腾，没几天他又成了穷光蛋。

      房子没有了，钱也没有了，一直拐并没有如他所说的“挂了”。他住在了邻居家，有时也在邻居家蹭碗饭吃。时间一长，他自己觉得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时不时和村里人流露出自己没有办法时就“挂了”的意思。邻居听说了，非得逼着他搬离自己的家。邻居和村里人说：“我不能再让他在我家住了，万一哪天他在我家挂了，我岂不是倒了八辈子霉？”

      一直拐没有地方住了，就在自己的承包地里用砖垒了一个方格子，一人多高，上面是露天的。他在里边一个角上铺了些玉米秸，晚上就在里边睡觉。冬天到了，天气转凉，村干部觉得他可怜，给他在乡里申请了六百块钱的困难补贴，意思是让他买点材料，把房顶棚起来。这小子可好，拿了六百块钱，觉得又有钱了。他只用三百块钱买了两块石棉瓦，搭在他睡觉的地方的房顶，另一半房顶依然露天。据说，剩下的三百块钱，他买了酒菜，找村里相好的娘们儿吃了两顿就没有了。

     一直拐平时不干活，没有生活来源，有时在他弟弟那儿混口饭，但毕竟不方便。后来，据说他就采取了快速挣钱法——偷。偷村里人们的潜水泵，电线电缆，猪、羊，反正是见什么能偷就偷什么。有一次，他看村里一家院子里有好多废铜烂铁，他就起了心，在一风高月黑的夜里，伙同另一个人，将邻居家的废铜烂铁偷走卖了钱，买了酒菜，吃喝了几天。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们吃喝，居然次还请来了废铜烂铁的主人一起来参与。废铜烂铁的主人怀疑自己的废铜烂铁是他们偷了，但没有抓住证据也只好在一片狐疑中，尴尬地和他们碰杯。

     就这样，一直拐的生活方式，让人同情，又让人不齿。后来，人们早已忘记他年轻时的好品德，提起他都说说他不往人群里数了（老家话的意思是不算个人了）。

     一年冬天，春节马上就要到了，人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准备年货。一直拐的弟弟忽然想起有两天没有见到哥哥了。到他住的地方一看，一直拐早已呜呼多时了，身体都冻僵了。

    一直拐的弟弟给他张罗了后事。在埋好坟头，大家都要散伙回家时，一直拐的弟弟，对着坟头说：

    “好了，这会儿你安生在这呆着吧。装鸡巴点子傻，一辈子不闹个正经的。”

    说完，人们嘻嘻哈哈地回家准备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