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与枯树枝

（一）

       高大的树木饱经沧桑，树叶微黄显得十分憔悴，它们对生命不离不弃，在大树的额头上烙下生命的印记，树木因此而生动起来。枯枝拖着疲惫的身子隐藏在树叶之中，当风来到树下时它们依旧一动不动，它们最后一点力气是要和自己的重量抗衡，只要傲骨还在，它们就会坚守在那里为落叶们守岁。岁月无法动摇它们重生的信念，就像一个失聪的少年，等待恢复听力的那一刻。

       微风轻轻拂过林间，在绿叶摇动的一瞬间，枯枝们干枯的皮肤上隆起了许多皱褶，好像非要让风儿可怜一下它们。

       枯枝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会变得枯黄不堪，这样的改变也绝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也许容颜改变的过程中自己的视线陷入麻木之中，察觉不出自身有怎样的变化，反而用金黄的色彩把自己的心儿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让金色的梦想漏出去。

       晚秋时，蜻蜓再次来到枯枝身旁，蜻蜓身上的青绿色勾起了枯枝对绿色皮肤的怀念。回想起那些发生在春夏之交的故事，它们还是那么生动有趣，让自己久久难以释怀 。枯树有过风华正茂的时期，春天时和风徐徐，百鸟扶嫩枝歌唱不休，到处莺歌燕舞。夏天骄阳似火，翠绿沿枝而息，喇叭花在林中仰天大笑。傍晚猎人们在树下烧烤着战利品，篝火焰焰缭绕，炊烟渺渺若即若离。秋天时凉意熙熙，秋风伸着懒腰，无意间剥去枯树身上仅有的一抹青绿，眨眼之间枯树就失去了绿色的袒护，眼前的世界一下子黯然失色，到处呈现出萧条的一幕。

    枯枝不忍目睹这一切，但也无法改变眼前落败的事实。它不住在风中呐喊抗争，直到耗尽最后一抹口水。

    枯树枝年复一年悬挂在树上，目睹树叶在早春时匆匆依着树枝吐芽，在盛夏时一层厚重的墨绿涂在叶子身上，叶颈被压弯了腰，现出了美丽动人的身段来，这也恰恰迎合了时尚的理念，街头巷尾的女人们的身材更有点夸张了，这也足以刺激了时装界精英们的神经，他们的思想一点也不守旧，他们不仅仅钟情于绿色调，她们不像叶子们一个夏天都是绿色的装扮，而是不停推出新的色系，说也很奇怪，有些女人们偏偏钟情这样的花样翻新，一两天就要换上几件新潮的衣服。枯树枝看看自己身上的灰色调，它们已经附着在身上多年了，可是自己感觉挺好，没有嫌弃的意思，难道穿着不同花色的服饰就会让女人们每天都很充实吗？枯树枝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不希望新思潮把传统的穿着理念彻底颠覆。


　　秋天是化妆师，当然也是设计的好手，当它看到绿叶身姿婀娜，当然不肯放过这样一个施展身手的好机会。它先是在叶子表面洒上几滴微凉的秋雨，除去夏天时附着在叶子身上的汗垢。然后查看一下确实干净地可以照出自己的影子了，才肯在上面涂抹一层淡淡的金粉色。金黄的色泽正如晨光的颜色，一抹金色在叶片上闪闪发光，原来的青绿色被金光轻轻盖上，叶子立刻显出高贵不俗的气质来。

（二）

　　初秋的天气忽冷忽热，有时秋老虎的利爪伸得很长，叶子上留下秋老虎利爪金粉色的抓痕，抓痕很快自愈形成固定的色斑，看上去还是有痛的感觉。青绿色喜欢和阳光做游戏，被金色覆盖住之后阳光找不到它们，听听外面有没有阳光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什么声音也没有，青绿色悄悄得瑟了一下。不过在金黄色底下待久了，感觉一点也不习惯，按耐不住性子探出头，徐徐凉意拂面而来，它们感到无比的舒畅。叶面上的金黄色被青绿色掀起就不肯再放下，青绿色似乎要看清楚其中的底色。

　　枯树枝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它们几年前就见识过这样的场景，秋天这样细致帮树叶们化妆，就是不帮自己化妆，季节再怎么更替似乎与自己容颜并无多大关系，不过还是想快点见到秋色满园，期待老天快一点把金秋速递过来。

　　叶子们身着金装，看起来成熟多了，不过在枯树枝内心里叶子还是些活泼可爱的小孩子，它们在树上挂着，就是在风雨中也不用担心自己会从树上摔落到地面上，从很小的时候就在一起玩耍，根本没有品尝过分离是啥滋味，往往把一切都理所当然想象成春夏中美好的景象，可是面对多事的秋天，生活还会美意如初如吗？

（三）

　   每年到了秋末时，枯树枝都要经历一场别离之痛，难分难离的场景历历在目，那种疼痛有时会超过皮肉上的痛楚。枯树枝每年都遭受到这样的煎熬，又一次次从痛苦中彻底解脱出来。看到叶子身着金装在空中逍遥自在，感觉它们把分离当成了欢乐的告别演出。每逢这样的场景出现的时候，枯树枝内心中就会泛起一丝安慰，短暂的一丝安慰让它在痛苦冷静下来。当心儿静下来时，它开始重新考量叶子们的着装，叶子们穿得华丽一点，也给自己在特定的时候带来愉悦，这样的装扮不但会减轻彼此分离时的痛苦，而且落叶在空中飘落时派头十足，说不定会早早引来一场瑞雪来呢！

　　树叶好像被一根根思念的隐线牵扯着来到地面，它们已经在天上待很久了，风里雨里历经无数磨难，现在回家的时候来到了，这是值得庆贺的日子。树冠上飘出无数红色的丝带，丝带沿着阳光铺设好的线路，洋洋洒洒飘下。它们一边飘着一边在空中打着结，其实每个结都是打在它们心中的心结。春天，生命开启了绿色的梦想，秋天，回家的路却金碧辉煌。丝带飘在空中，它在用形体语言歌唱生命，它们在风中不停摇曳，身着红彩脉脉含情，表情淡定豪不矜持，逶迤洒脱飘到地面上，它们终于回到家了。

　　叶子回到地面上，内心兴奋，一个熟视无睹地方，当真正来到时又颇感陌生，不一样的风感，不一样的观察方向，不光是俯视和仰视的差别，似乎一切都是新鲜的，毫无思想准备。看看左右的同伴，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多少有一点点安慰。有些叶子在树上时曾经是好邻居，好朋友，血脉相连让它们有说不完的夜话。话题自然离不开春夏秋冬，离不开亲情和爱情。有些叶子在小时候，为了争得阳光的抚慰而面红耳赤，现在它们言归于好，因为它们已经长大成人，因为相濡以沫，同命相连。叶子们相互紧紧搂抱在一起，风大的时候它们抱得更紧了。叶子从树上来到地面，有了稳定的支持面，它们内心中惶恐不安渐渐消退。

（四）

　　时间荏苒，看淡了林间的纷纷扰扰，这种感觉无关乎自由，无关乎流逝的岁月，而是来自安然的内心空间。在这片树林中的叶子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彼此之间不论出身的荣华和卑微，春风和暖吹拂着它们共同的记忆，夏雨悉心清洗过的毛孔依然还在平静地呼吸。叶子们不分种族与偏好，相互作揖而叙。阳光透过林间懒洋洋照射在叶子身上，把叶子们照得浑身通透无比，终于又到了相互交心的时刻，就像在树上一样，交头接耳，不知不觉就进入到忘我的时刻。

　　阳光沿着叶子的身体曲线爬行，隆起叶肉升起柔色的波纹，被阳光逐一拣选，波纹好像与晨曲的声浪伴舞，晨曲来自一位长者吹奏出的笛音，缠绵而悠扬。在笛音的伴奏下叶子们开始载歌载舞，默默无闻的泥土地也被染成了金黄色，林子里变成了欢乐的狂欢场。叶子身上的金黄色把泥土装扮得十分华贵，这是无比的荣耀的时刻，这是叶子们对泥土养育之恩回报的时刻。

　　枯树枝一觉醒来，发现阳光正轻轻揉着自己的肩膀，浑身上下感到暖洋洋麻酥酥的，这是阳光对自己夜里做了一场美梦的奖赏吗？这种温热蒸腾的感觉，完全不同于秋风的凉意飕飕，秋风像芦苇的飞絮一样，不断叠加在自己肩膀上，轻柔中还带有一点压迫感，好像它们要让自己寻得某种安慰。

　　阳光喜欢沿着叶子的扇面行走，即便是遇到叶肉稍厚的叶片也不会拐弯抹角，它会很耐心地进进出出，把光线均匀撒到每一寸叶肉上面。秋风把叶子们从树上剥离下来收拢到地面上，光秃秃的树枝露着粗燥的皮肤，阳光感到非常失望，它有点犹豫不决，行走在上面颠簸的很厉害，阳光想把枯树枝放倒在地面上，这样行走在上面既平稳又安全。

　　可是当把枯树枝放倒在地的一刹那，枯树枝弹又回到原来的地方，留下暗黑色的痕迹躺在地上，阳光想去抚慰一下枯树枝留下的痕迹，但几经努力还是无法靠近。眼看着那些暗黑色的痕迹慢慢变黑，它们似乎在用自己的方式把疼痛宣泄出来，痛得清晰可见。每当自己睁开眼时，就会看到枯树枝留下的痕迹，阳光心中充满了愧疚，有点不知所措，只好硬着头皮尝试着在枯树枝上慢慢爬行，想给它一些安慰。这是一次伟大的尝试，枯树枝的表皮凹凸不平，并且到处分布着黏糊糊的树胶，树胶的吸附力极强，阳光担心自己会崴了脚，在云中穿行时，就不用这样担心受怕。

（五）

　　没有叶子的伴随，枯树枝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影像， 虽然影像翩然而至从根本上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影子赤条条的外形也有点丑陋，让那些地上的落叶们看见，自己更是有点难为情，不管怎样，在深秋，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同伴伴随左右，总是不是一件坏事吧！枯树枝赶忙想也不想就放下手头的事，迫不及待探出头去，很想看到另一个真实的自己。

      枯树枝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自己的影子，一个不再被叶子遮遮掩掩十分骨干的影子，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会被影子照搬不误，难道这就是自己原形吗？这种稍微有点异样的感觉以前还从未有过，枯树枝渐渐陷入现实与幻想之间的那个混沌状态。

       影像中流动着自己的血液，相同的根系把自己和地上的影像牢牢联系在一起，这种亲切感如自己见到第一缕阳光，心中一下子明亮许多。枯树枝和自己的影子相互打量着，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影子就伴随在自己的左右，只不过自己被树叶确实裹得太严实了，很难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到自己的影子。

       夏天当狂风大作时，叶子们无心值守，枯树枝好不容易有了与自己的影子会面的机会，与其说是树梢闪出空间来创造出这样的机会来，还不如说是风儿把自己从致密的树叶中生硬地剥离出来。在这样勉强的氛围下很难有上好的心情。影子也无心搭理自己，东躲西藏就是不让看清楚它们的真实面目。影子这样和自己保持着必要的距离，似乎只有这样含沙射影才可以充分体味捉摸不定的感觉。

       一夜之间路面上的树叶不知去向，没有树叶的陪伴，树林空空荡荡的。枯树枝凭经验猜想，一定是秋风趁自己夜晚熟睡时，把落叶扫出路面，树叶们这样做一定是想让阳光走在上面更轻巧，想让阳光酬劳一下它们吧！

       耳旁秋风瑟瑟，地面上树影烁烁，低洼处传来秋风的只言片语，枯树枝听出这是风儿和叶子交谈的声音。

（六）

       枯树枝很怀念和叶子在一起的日子，曾经相互搀扶着走过春天，一起分享春日阳光的抚慰，目睹蜘蛛在自己身旁来回穿梭，它们很勤劳，用一个上午就编织出一张亮晶晶的绒毯。绒毯编织好了，太阳也升至中天，蜘蛛在绒毯上稍作歇息，然后就沿着一根丝线回到树枝上。风儿耍累了来到绒毯上歇息，绒毯稍稍颠了几下，然后又恢复平静。一只蚱蜢来到绒毯旁，它看看左右没有旁人，就大摇大摆爬到绒毯上，也把这里当做了嬉戏的乐园。

       夏天，强烈的阳光把地面烤得焦黄，一层水汽紧贴在地面上，它们被闷热的天气裹得有点心慌，身子不住地在颤抖，这也消耗去它们许多体力。树干躲在颤颤巍巍的水汽后面不停地做着准备工作，好像马上要出场了。叶子们挺着单薄的肚子向阳光示意着，久久不肯躲到树干后面乘凉。

       枯树枝决定要在叶子撑起的阴凉下祈祷一下，祈求老天快下一场喜雨。

　   枯树枝发现落叶在低洼处簇拥在一起，由于地势较低，阳光很少光顾那里，叶子们靠仅有的一点红色维持着生命的活力，这是叶子最后的去处吗？一切都是灰苍苍的，如天上那片乌黑的云彩一样厚重，真的担心它们随时会掉下来。正想着，秋雨说来它就来了，秋雨却不肯放过这样一个低洼的地方，不肯撇弃落叶而不顾。

       深秋 在雨中雨滴隔三差五敲击的叶片上，枯树枝听不出它们有什么刻意的节拍，只感到雨滴发出清脆的声音，一定是在把蛮劲全神贯注卸载到叶片上。

       叶子们离开后，林子里空荡荡的，枯树枝心里也空落落的，它们呆呆地相互打量着，好像从同伴的脸上可以寻找到枝繁叶茂的一丝踪迹。

       深秋 在雨中枯树枝羡慕秋叶随风飞翔，也羡慕叶子们在雨中穿行的洒脱，当树上仅有的一些叶子随着雨滴一起飘落，枯树枝被它们的舞姿所震撼，但又不忍叶子们离开自己，希望雨赶快停下脚步，让叶子们在自己身边多逗留一会。

（七）

       枯树枝一心想着落叶的事情，一种伤感漫过心头，昔日的辉煌毕竟已经过去，很希望花苞快点从身体里钻出来，当花苞真正开始在自己身体里膨胀的时候，自己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是一种复杂的感觉，微微的蠕动加之淡淡的期盼，或者还掺杂着一丝将信将疑。

       慢慢枯树枝感觉到身上确实有什么东西在爬动，回头看看，原来是雨水温顺地附在身上，雨水正沿着自己皮肤的沟槽缓缓下行，好像这些沟槽是专为雨水准备的，有了沟槽的拦截，雨水除了乖乖留在皮肤上别无选泽。有了雨水的光顾枯树枝感到自己也有了活力，好像找回一些自信找回青春的感觉，许多往事在记忆深处闪烁不停。　　

       枯树枝想用一个晚上编织出美丽的造型，让叶子欣赏到生动的艺术造型，一个个别样的枯树枝在翘首以盼，它们很水分也很柔韧，幸福地在雨中摇摆，俨然若梦般守候在叶子生活过的地方。

       枯树枝一改往日唯唯诺诺的样子，它要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没有叶子的相伴，这样的日子显然是不习惯和让人乏味不堪的，可是自己毕竟要在半空中坚守，等待春暖花开。隐隐感到自己要完成某种使命，要把生命一切悲欢离合用自己的形体语言表达出来，那些承载着某种使命的造型在自然形成，它们要把一种神秘的理念转化为雕塑，传递给来年的春天。这是怎样的一个孕育着生命标记，在为来年春天指引方向，其中诠释了怎样的生命意义，生命尽头是否一定回避不了沧桑的结局？生命的尽头是否另一次辉煌的开始？

       枯树枝可以欣然接受秋天时没有绿叶来装扮心情，把生命中揉进一些不如意才可以快快成熟起来。枯树枝可以接受冬天时没有树叶相拥取暖，饱满的生命力时刻留在它们的筋骨里，来年春风吹拂，绿叶会重新爬满枝头，迎春花同样会扶叶而笑。可是，面对这样一幅露骨的窘态枯枝们却无言以对，完全无法和自己的记忆吻合在一起。枯树枝怀疑自己的忘性真的变大了，它更本不喜欢岁月给自己开这样残酷的玩笑。在枯树枝心里叶子永远是懂得感恩的，不论在什么时候它们都不会忘记自己，叶子们在地上亮出它们的背面，叶子背面的清晰纹路，记录着叶子在树枝上成长的历程，它们完美的塑形诠释着生命的意义和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