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两章(已发)
2022-01-0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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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祥的蓝目菊
若荷
或许,世间最安祥的花,是蓝目菊。
数年前,我并不知道那就是蓝目菊,只是那一年秋天,为使女儿就近读书,托人租借过一所房屋,住进只有一位老人居住的一套不大的跨院里,前后有两个小院,后院摆放杂物,前院是我们居住的地方,除了朝南的五间正房,两边各是东西厢房。老人不太喜欢言语,但是非常安祥,每天早上起床来到院中,首先梳头洗脸,整理庭院。看到我和女儿起来,面带微笑向我们点头示意,然后打开关闭着的蜂窝煤炉子,开始做饭。
其实,她的饭是如此简单:把卷心菜从包心处扯开,用手撕成片状撒到滚水的锅里,再开一次锅后,把面条加入煮开,盛到碗里悄悄地就吃了。有时候,早晨,也见过老人在院中自由活动,踢腿、甩手、弯腰,等活动完毕,她的蜂窝煤炉子上的一壶水也开了,冲碗鸡蛋汤,取一碟咸菜,把头天的馒头撕碎浸进汤里,坐在小石台上慢慢吃完,涮了碗筷走回屋里。
和老人一样,我也喜欢安静,因为还要写一些文章,就不喜欢热闹,不太喜欢家里太吵,为了这个便安心地在老人那里住了下来。一次无意中和老人谈起租房的原因,老人说就因为喜欢我的安静,才把那间偏房租借给我,她说除希望有个伴,还希望有一个人陪着,不图为那一点点房租。我听后暗暗对自己施加要求,同时也要求自己和女儿,做一对真正安静的母女。
老人确实是一个喜静之人,她种着一院子果蔬,每天要从早侍弄到黄昏,给它们浇水,打叉,松土,做得很吃力也很上心。做完这些空闲的时候,她就拔开闷着的炉子烧一壶水,从屋里拿出一只紫砂茶壶两只杯,在树下的台桌旁坐下,翻翻报纸。也仅仅是翻看而已,她的目光从来没有认真盯在哪个版面过。而对于她种下的瓜果蔬菜,却能够去久久地盯视。
有次我的腿受伤,出不得远门,在家的那些日子里就跟着老人转来转去,真正目视了那些瓜果的生长,我用手抚摸过它们,那上面裰满了细小的绒毛,几乎每一个初生的瓜果上都娇嫩如此,似乎每分钟都在变化着长大着。唯一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种着的一丛蓝目菊。老人太喜欢这些蓝目菊了。蓝目菊花开的时候,颜色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温和,充满淡淡的紫、蕊白色和蓝色,显得柔婉而温馨,没有那种热烈的张扬。早在秋天来临之前,老人就把长势最好的几棵蓝目菊挖到大小不等的几只花盆里,每天对着那些青油的叶片一边翻报,一边喝茶,终于等到花都开了,一边喝茶,一边赏花。
出于对这种生活的羡慕,有时我倒盼望自己年老,也和眼前这位老人一样,在悠闲的日子里,喝茶,赏花,从老人那里学会种蓝目菊,从老人那里学会种满院的丝瓜,也和她一样静坐在秋日的阳光下,守着慢长的光阴看丝瓜长大,每天长出一点点,直到那根丝瓜由一条稚嫩的直线状长成弯曲的模样。
除了那些瓜果,蓝目菊更喜欢在花池里生长,一团团的笑脸仰天怒放。女儿喜欢蓝目菊,又不能采,就拿出画板在上面画出,连并一只浅黄色的小篮子,画中的蓝目菊,就插在这只篮子的边缘……
人到老年,可能多少有点怪癖。老人去儿子家的次数多,去女儿家的次数少,多数时间是她们来。因为去的少,老人的担忧就少些。这当然不是老人的自私,应该算是一种家庭的生活方式。大概因为,老人的女儿们已人到中年,有任何事情完全可以自己担当——起码我这样认为。
听说,老人有三个儿子,其中一个三十多岁那年突发脑溢血,整整半年人事不醒,是她唤醒了植物人一样的儿子,陪儿子在医院里一治就是数年,直到能够生活自理。是儿媳找人劝她回家,怕老人的身体就此垮了。
命运多舛,上天安排的事情,谁也不能预知,更不能先知先觉求得避免。人人都有年老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到那时还有没有这种平和的心境。只要身体健康,对谁都不去打扰,任花开花落,一切都付与平和。而我心目中的人们所追求的美好晚年,却正是这样,也只有这样。
书中说:“安祥是一种优良的生命质地,是一块智慧的美玉。它与豁达宽容结伴,同宁静慈悲为伍,以成熟丰富为内涵。”安祥,无不是来自个人的修养,以及文化气质。
因为久没聚首,前不久,打电话给几位新朋旧友,在老家的院落里喝茶聊天。正是桂花盛开的时候,而院中,也有两株桂花树,在墙角之畔,开得一前一后。周围的花木,早已枯黄,零落得有如杂草,而桂花,却依旧,袭人鼻端,散发出阵阵幽香。
在这时,有人送来一盆蓝目菊,淡蓝的,浅紫的,粉红的……修长而扁圆的花瓣,团绒绒的,蓝盘似的心田,像眸子一样嵌在中央,直教人无比得喜欢。它的安祥、洁静、明快,顿然间,让其他花容失色,也让所有赞美谙哑。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色彩不需要艳丽,花朵不需要摇曳,它只需在眼前一亮。一亮,便是唯一的感觉了,那入心的一眼,就是对它的最佳褒奖。
大概因为都是女性,细腻、关怀之心使然,乍一见面,大家开始相互问候。仔细打量之间,一个个风采不亚当年。想一想,都人到中年了呀,不由啧啧称赞。红颜弹指老,俗气也罢,雍容也罢,飞逝的岁月,能够留住青春的尾巴,已是庆幸。君不知,是岁月将女人的纤美,磨砺成粗犷,再将女人的细腻,修剪出各种复杂的心思,直到无人愿意欣赏。
讲述一个听来的故事——
那时,她才十几岁,遵从母亲的指使,去一位老人家里办一件事,敲开门,老人的神态、气质,一下子震憾了她,也吸引了她。那是一位怎样的老人呢?只见她,一身湖蓝色卡其布小领装,齐耳的短发,略显蓬松,且整齐地抿在耳后,头顶绾了个黑色的发卡,肤色透出脂样的白净,尤其是那目光,如水一般平静,让人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威仪,从容而端庄。
打听老人的履历,只是听说,她现在一三线厂工作,职业是子弟学校教师。普普通通,平平凡凡,尽管身体多病,仍坚持60岁才退休,直至60岁退休,也没有离开过工厂半步。还有更让她离不开的,就是她那半屋子的书。学听人说,读书使人优雅,豁达,且显一股难得的气质,看去果然。后来又听说,她曾是某个大学里的教授。梦,由此开始,尽管那时候,她还是一个玲珑剔透的女孩子。
我相信生命中,总有一种叫做气质的东西,它不仅使人显示出一种高贵,还显示出无上的魅力,遇见这样一个人,对童年的女友来说,算不上一个奇迹。然对同龄人来说,算是一个不小的冲击力。后来我发现,所谓气质,应该归功于铅华销尽时的那份安祥。
都说女人喜欢攀比,其实在心底,女人只喜欢和同龄同性的人相比。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不敢和年轻人的生活方式相较,不敢同她们的青春外表相比,但却不能改掉从同龄人身上找差距的潜意识。这也是好事,以便不断地矫正自己。做一个清纯的女人,有气质的女人,是每一个心怀善意的女人所乐道的,所追求的。
无追求不成理想,无理想,也算不上一种追求。追求是一种精神,理想,则也同时是一种构想。我少年的梦中,也曾无数次闪烁过自己长大的模样。到了中年,脑海里更是反复虚拟年老后的状态。总之说来,我喜欢怀旧。喜欢怀旧的人,大概也难免喜欢观瞻未来,让自己有所认知,慌慌然地,在自己还未到年老之时,就开始匆匆假设一番。鬓角霜雪未染,内心已在拄杖行走了。
我所羡慕的,是生命中的一种安祥。一直认为,如果一个女人,能怀着这样一种从容、安祥一直到老,即使岁月无情,在她心上划过一些刻骨铭心的苦痛,产生过无数次的变故,也不轻易喜形于色,也不像常见的老妇,眼不观井天,柴门之内怨天忧人。这样的女人无论多么年老,也会让人感到优雅,高贵。
古人说,心慈而貌美,这句话,我从来都是信而不疑。人生有如诗词,虽雅不韵,何以感人?欣赏一个人的气质,就如同听一曲好歌,读一阕好词,每一次的结尾,都不是老去,而是闲弄筝弦,淡看凡尘。纵是生命逐渐苍老,也能让人觉得光彩照人。
圣经《传道书》中写,“凡事都有定期,生有时,死有时”,就像那天的聚会,将聊天变成赏花,也是有时。如此推之论去,最佳的说词,就是老也有时,万物不能不老,人也如此。但有一种资本,却永远都不会老去,那就是修养,是气质,对每个人来说,没有“时”。
同样,看佛经,也能放松自己的神经,让陡峭的精神归于坦途,让心处于安然状态。佛,就是让你回到原点,找到本源。找到本源,就找到了安然,至性若淡,大爱无声。
我开始种蓝目菊,秋天,旭阳之下,把种籽散下,浇水施肥,单等开花。像那位小院的主人,晚年后的老人。
(3285字)
花 邻
母亲在大门外的空地上,种了一行不知名的花苗。惊喜之余,又觉得十分诧异。好多年了,年迈的母亲已经很少种花。问她,说是邻家的女主人来帮着种的。除了花草,墙角之处还有两墩丝瓜,两片胖乎乎的幼芽毫无保留地展开着;自来水管旁边湿漉漉的砖逢里,一蓬野草正生气勃勃地成长。母亲说,那是她嫌院子里的花草太少,故意给这些野草浇了水,这才旺盛起来的。它们看起来不起眼,可细观,在这初夏绿意渐浓的日子里,满透着大自然的生机。
想不到,这些看去普通的野草,在母亲这里也享受“贵宾”的待遇。花草的世界,和天下万物一样,本没有什么高低贵贱区分的,只要你去热爱,愿意欣赏,每一种生命都有它的美丽所在。看看母亲,望着院子里的“花草”,我冁然而笑,心想这是好事情呀,说明经过几年的调理,母亲的身体确是有所恢复。几十年慢性气管炎的煎熬,母亲身体一直弱不禁风,如今老病根轻了,她也能在阳光灿烂的天气里走出屋子,在自己喜欢的事情里找一乐趣,种植花草。
我们以前的家里,是少不了花草的,父亲太喜欢种花了,几乎每年春天,院子里都葳蕤着一片绿色,为炎热的夏季或萧瑟的秋天,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比如夏天太阳当头,整座院子裸露在焦阳底下,父亲一声令下只几天的功夫,便让这些植物摇身一变,从那浅草丛中生出柔韧的枝蔓,展开浓绿的叶片将院子的角落爬满,为炎热的夏日遮蔽住炽热的光线,若是萧瑟的秋天,深且浓绿的叶和繁而妍丽的花,同样点缀着季节的颜色。
在早,父亲是不种花的,尽管我小时候生活过的那所大院里,到处都开满了鲜花。到现在,我还对那些花儿深深地怀念着。有木瓜花、芍药花、芙蓉花,还有满树满树的杏花、梨花。曾经在某些年代,种花一度被认为是小资,热衷种花的人每每备受冷眼,仿佛本身就是一株吹风就折的花草,经不起任何季节变化的。然而我却对他们另眼相看,在我的心目中,无论是花还是绿色的树,处处都充满禅意,那么令人喜欢。
父亲退休后才开始养花。这时他老人家已年近花甲,每天除了到运动场打打门球,就是看一些养花的书,渐渐开始养起花来。他不像有些人,兴致旋来,立即种些名贵的植物。父亲一开始趋向平凡,然后再朝名贵的花草“转型”,以求技术渐进少走弯路。文竹、吊兰、火鹤花等等,都是父亲种过的,江南江北的名花,都说种不活,他也屡不悔改地拿来试种,在父亲的精心管理下,几乎没有种不活的花。
有个爱种花的父亲,自然就有了满院的芳菲,与人生缓慢的时光一起,分享着家庭的温馨与和睦。是花草温暖了我们。什么令箭花、蟹爪兰、金钟花、香雪兰……沁人心脾。父亲说,养花也是一门艺术,掌握了花开的规律,才能让花期在一年四季不间断。不知是花吸引了大家,还是由于父亲的带头推广,大院里风行起养花来。年青人把种花当成了时尚,老年人更是把莳花当作了生活的乐趣,院里院外一片盎然,就连新春大红的对联上,传递出的也都是红情绿意。
父亲的花,引来满院邻居的赞赏,父亲也免不了跑到左邻右舍一边欣赏,一边交流指导。大家学会了扦插和根茎分生,到后来又学会了嫁接。凡是种花的人家,几乎都成了父亲要好的朋友,我们把这些邻居笑称为“花邻”,凡是大家共同喜欢的花,只要一家栽种,过不多久就家家栽种起来。
记得在乡下居住的时候,有一个邻家的二婶,为人直爽,个性很强,每有遇见不平的事,必上前出手讨个公道。对自己如是,对他人也是如此,轻也能说,重也能骂得出口,村里人都不敢惹她。那时我年幼,对她的行为不太理解,有些怕她。隐约记得她喜欢种花。我喜欢模仿,她种我也跟着种。看她从海棠花上掐下一枝种在园子边上,我也将开得好好的马苋菜花揪下一朵,种在打破的黑瓷碗里,花没有叶,开一天也就败了。她从山里挖来杜鹃种在墙角,我也找些植物枝干插在地里,期待它能生根发芽,开出美丽的花朵。结果可想而知。
有次我问母亲,还记得这个二婶吗?母亲说记得,不过母亲对她的印象很好,母亲美好的记忆里,是她曾养过的一缸花,那花是荷花,在我们北方也叫水莲花,尖尖的叶芽打着卷儿从水里浮出,舒展开来就成了圆圆的叶,泊在平静的水面,状态安祥而凝定;花朵也是先在水底发出一枝青箭,突然于某一个清晨,悄然生成红绿分明的花蕾,将硕大的骨朵露出了水面,在小小的泥缸里玉立亭亭起来。水不多,也不少,恰到花茎的一半,在水光的反射下,潋艳如缱绻的画意。
村子座落在大山脚下,自古以来就少雨缺水,这小小的一缸莲,每日在焦渴的村庄里碧叶翻风,红英照日,简直就是一个稀世景观。每年的夏天都这样艳艳地开着,开得那么安静,那么饱满。在那样一个经济窘困的年代,在那样一个贫困的农家小院,这一缸的花,让教学的母亲产生了好感,由此萌生出对这个小村的热爱来,这份热爱促使母亲不遗余力地去工作,含辛茹苦,教书育人。在母亲的眼里,二婶是美的,是否因那花,成就了二婶的美?我不知道,却知道因那花,母亲才鼓起了战胜命运的勇气。
晚年的母亲爱花草,也爱画画,画柳燕,画山水,今年八十二岁的她,每周去老年大学上半天课。母亲说,她遗传了外祖父的天赋,外祖父就喜欢画画。外祖父画的多是梅花:含葩而笑梅花丛里,两只可爱的梅花鹿偎依在梅枝底下,活泼着也喜庆着,暗含着美好的寓意。可外祖父却不是什么画家,他是一名手艺精湛的旧时的木匠,能用普通的和珍贵的木材,打造成令当今收藏家颇为眼热的家什,能在一块没有生命力的木料上雕刻出栩栩如生的动物、花鸟,使整个家具图案与形态自然天成,古色古香。
外祖父出身于木匠世家,明清时候就以镂花雕刻手艺名声远播。晚清时期经济萧条,家道中落,经历了谁都逃不过的国难家难,为远离战火,四处躲藏,做过满清女人的花盆鞋底,到外祖父这辈已勉强糊口了。外祖父没上过学,但识字,四书五经在家里藏着,闲暇时拿出来读几页。他有个性,脾气倔,读多了“之乎者也”,偶而赏赏花,画个画,为的是生计,更好地雕刻创作。
我没有见过外祖父,在我没出生前他就去世了。我见过他做的两把太师椅,椅背中间雕梅刻凤,细致到不露刃迹,可见非凡的画技与刀功。三十多年前,有人出高价上门求购,可老人们都不答应。不知那对太师椅为什么木材打造,岁月的蛛网使老屋在漫长的时光里年久积重,而那把太师椅,却以天然的木质和独有的灵性,在屋子的正堂前威严肃穆,如新的一般光亮,透出一种古典而优雅的气质。
(2523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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