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 一
前两天看见一篇新闻，说是美国有一位科学家研究了几十年，终于搞清楚了人的生死，为此还特意写了一本书叫作《生物中心论》。意思是说这人死了其实并没有死，只是生的肉身消失，而意识的灵魂却到了另一个世界。就像我们中国的神话故事一样，得道成仙，永生了。 我开始笑他迂腐。这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这样幼稚的言论，大搞什么科学研究，白白浪费了几十年。想那死也并不是什么深奥的事，我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我总有经历过的亲人，亲眼看见他们从我身边消失，死的是荡然无存。肉身没有了，灵魂也没有了，不知道那位科学家研究的永生在哪里？哪怕只给我一个信号，给我一点活的意思，也不至于夜夜托梦，也不至于让我的眼泪流了又流。 所以看来这死是真真实实的事，因为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即使等到清明走近他们的坟墓，我跪的再怎样久，哭的再怎样悲恸，也没有人答应一声？甚至那荒草中的丘垄也没有给我半点感情，它就是一堆黄土，埋没在陌生的草丛。假如那个科学家也能看到这些，他一定为他的研究大失所望。 谁都会死，这是可恶的地球赐给每个人的宿命。我们没法改变它，就像我们没法改变冬去春来，春暖花开一样。这是时间，再伟大的圣人也不能阻止它的流逝。我们唯一可以接受的只有在时间的光华里结束自己，这是人乃至万物的必然归宿。雨果说它是“最伟大的平等，最伟大的自由。”马克·吐温也说过：“死亡是上帝赐给每个人的礼物。”可是逝者已逝，但对于活着的人却是悲痛欲绝的事。 我由此担心起身边的亲人，第一个便是我的母亲。我真的很害怕，“人活七十古来稀”，母亲已经七十二岁了，她的有生之年还能陪我多少年？那生命的终点我也不知道会是哪一天？但它已经牵扯着我的生命，纠结着我的神经，让我寝食难安。我觉得天就要塌了，我生命里的光华就要退去，连带着给我的是我的末日，让我从此觉不出这生的价值，活的意义。
二
可我在年轻时却从来不这样想，总觉得她的唠叨多余，约束又让我心生厌恶。有时竟愚蠢地认为，自己的命不好，没有像别人那样拥有一个善解人意的母亲。烦恼袭来，总怪她的不是，生起气也敢顶嘴，也敢骂人。我是不孝的子孙，常常在她的委屈里，反而觉得自己长大成人，有时竟拿耀武扬威来呵斥她，数落她的错误。我不知道我哪来这么大的胆量，压迫她活了这几十年，归根结底是因为单亲，因为我没有父亲。没有人控制我、教训我、收拾我，我才这样放肆、放任，进而欺负母亲。 也不知惹她伤心了多少回？也不知她吞咽了多少眼泪？有时明明是自己的错，我却死活不承认。她不让我做的事，我竟笑她的无知，她劝我好好做人，我却故意违背，反正就是不听她的话，和她作对。等到有了结果，该我受的罪我却扔给了她，我真蠢，从来也没有静下心去想想她的感受；我真浑，从来没有体贴母亲之心。母亲，你能原谅你的儿子吗？ 我在高考前的那一年里，突然喜欢上了写诗，起因只是因为当时《女友》杂志的一次征稿，我通过了初赛，有编辑来信，催我交复赛的费用。二十块钱，现在看来简直微乎其微，但三十年前，那几乎是一个公家人一个月的工资。当时大姐好像已经刚参加工作，第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十五块钱。母亲当时并没有不允许，她只是觉得学习比这更重要。我哪里听得进去，一心做着诗人的梦，那铅印的稿子一出来，我就可以名扬天下了。可我不知道那二十元钱是母亲流了多少血汗？攒了多少天？可我不知道那每一张钞票里都渗透她的叹息？ 结果可想而知，诗变成了屎，高考也在我的梦幻里一败涂地。我从此灰了心，发誓做学习的敌人。条条大道通北京，不学习也不会死。可我又眼高手低，总想一下子挖出一口井来。我要去做生意，我要去赚大钱。我不顾母亲的劝阻，一意孤行在百货商场里盘下了两节柜台，愚蠢的自己，其实早已落进了别人的陷阱里。柜台是真的，鞋是假的。跟所有失败者一样，我很快就叮叮当当，穷途末路了。我用了她积攒了半辈子的血汗钱，买回来一堆垃圾。鞋卖不出去，商场的费用我也无能无力，我帮了别人的忙，难过的却是母亲。我哪里想过她的心，一夜之间竟白了许多头发。我这一辈子好像就在那一次低下了头，我在她的哭声里重新走进了学校。这时她竟然笑了，雪白的头发下露出一张温和的脸。“你能这样！值了！”这是母亲仅有的一句话，尽管她破涕为笑，眼里全是眼泪。我知道在她的眼里什么都没有我的前途重要，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才真的变成了“人”。 我终于理解她跟我相依为命，一心一意要哺育我成人；我终于知道那深受的苦难里，只有我才是她活着的意义。以前她没有放弃，是因为不想让我变成孤儿；现在她没有放弃，是不想让我变成蠢材。她所有的一切都在为我活着而活着，哪怕遭受无穷无尽的苦。
三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在她的愿望里活成了她想要的样子。发奋读书，重新做人。多少夜晚，坐在昏黄的灯下，母亲瘦弱的身躯陪着一起我在书本上耕耘。“努力吧！我的儿子！”我知道身后的母亲眼睛里全是希望。她这一生可能会以此为荣，我没有辜负她，把自己变成了国家干部。有一份工作，有体面的生活。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知道深深地明白，她才是我的唯一，没有她，我什么也不是。上大学那会儿，每到假期，什么样的活动，我一概推诿，我的心早已回到那寂寞的小山村，去陪母亲，去陪她的晨晨昏昏。我想她一定也在计算着日子，盼望见到她的儿子。母亲啊！多少次当我走进村口，我才完全理解你的心思，那合家团圆的幸福在别人的家里，叫我可怜的母亲如何承受？当我看见她站在门口，那愁苦的脸上露出来的笑容，就是在那一刻，我彻底理解了母亲。她的坚持是为了给我一个家，让我可以像别人一样，累了、疼了，可以叫一声妈。远方归来，能有一个地方，让自己坐下。 “妈，我回来了！” “妈妈！”不知道这样的叫声我还能再叫多少回？ 现在，我每天都想看见她，像小时候一样，一踏进家大声呼喊，母亲就会答应，回过头来还是那亲切的笑容。我的心安静了，再累也不觉得辛苦，再疼也不觉得难受，只要她来到我身边，人间全是温暖。为什么当我明白这些总是要等到多年以后？为什么我就不能趁着她活着的时候，把这种母子的感情好好的爱个够？像母亲爱我那样，我也奋不顾身地爱她一次。 是啊！这样的日子真是太幸福了，年轻的母亲，懵懂的自己。假如可以交换，我宁愿把我剩下来的时间献给母亲，让生命延长，让爱继续；假如可以轮回，我宁愿下辈子再做一回，她还是母亲，我还是儿子，还是那个自以为是却离不开她的蠢儿子。 我在小时候很淘气，玩起来什么也不顾。而母亲又爱干净，见不得我一身的土。记得堂屋的门口常年总是挂着一把拂尘，那都是给我准备的。因为使的狠，烂的特别快。后来母亲干脆自己动手，用穿过的旧衣服做成布条，一缕一缕，很结实。我那时最怕回家弹土了，那简直就是挨打，冬天穿的厚还可以忍受，到了夏天真是要命的疼。先是前胸，接着后背，一圈转下来，我的眼泪就出来了。等我真的哭了，母亲倒觉得很委屈，一再地道歉，给我揉来揉去。本来疼的是肉，又遇到她的手，粗糙的硬皮又割出了血口子。我的哭声变成了嚎叫，跟杀猪一样，她像做错了事，再也不敢碰我了。等到晚上，我在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一只手在我身上摸来摸去，但不觉得疼，只是痒痒。待我抓住她，还是母亲的手，只不过换成了手背。
四
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等我站在她的面前，已经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了。我在这几十年里，跟母亲分分合合，吵吵闹闹，有时爱她，有时恨她。工作不顺心的时候，谈恋失败的时候，后来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各种各样的琐事，迁怒起来难免会说几句狠话。母亲的脾气也犟，而且特要强，根本不是受闲话的人，那些年我都不知道她是如何过来的。有时候跟妻子吵架，她挖苦我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要是你妈，早就被你折磨死了。” 起初我还不以为然，也没觉得有什么过分之处，可能自己的脾气总是这样，放任惯了。直到我的孩子大了，开始上学，母亲死活也不愿意在我家里呆了。她说她的任务完成了，她要回到乡下去。老家畅快，老房子还在等着她。我知道那是借口，但谁也劝不住，我送她回去，狠狠地丢了一句：“病了也别给我打电话。”她苦笑着没有说一句话。晚上回来躺在床上，又觉得自己不对，后悔起来，妻子在一边劝我，说母亲走的时候给她说了一句话：“鱼就是那样的脾气，他心里苦，你多忍让他。”我突然很想哭，想着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想着我怎么会这么狠心？我明明爱着母亲，嘴上却不能迁就她，老挑她的不是，惹出气来，不知又让她流了多少眼泪？难过了多少回？我真是太混蛋了。 这样的感受到现在更是越来越强烈。当孩子跟我顶嘴的时候；当她对我不以为然的时候。我心里觉得的苦，那苦真的痛不欲生。我教育她也是为她好，就像母亲当年希望我也好一样。可我的反叛又跟孩子现在对我有什么区别？尖锐、刻薄，像一根刺。我难受，这时才想到母亲。她让我好好学习，好好做人，我又听进去多少？她为我站在街头处理那堆破烂的时候，风雨里又遭受了多少白眼？忍气吞声到了最后还要维护她的儿子。我替她想过没有，多少次我又自以为是不去考虑她的感受，错误出来竟然还是跟她对着干，她越忍让我，我却越逞能。等最后错的离谱了，又一股脑儿扔给她。现在这种撕心裂肺的事终于又让我的孩子还给了我，这是我的报应，让我心疼，痛苦之余我又感到庆幸。庆幸我的母亲还在，庆幸我还能再叫她一声。 “妈妈！你原谅我好吗？” 我突然很感激那位科学家，他替我的母亲找到了一个永恒的归宿。我感谢他，可以让我的母亲长命百岁，甚至永生。真的有那么一个天国，可以让我的亲人在那里生活；真的有那么一个地方，可以让我们合家团圆。就像我当初来到人间，看见了爸爸，也看见了妈妈。这是多好的事啊！我为什么还要嘲笑他呢？想着他一定也有母亲，想着他的母亲也一定很爱他。我猛然感觉到了他的心肠，可能就跟我现在一模一样。因为他深爱他的母亲，所以才花心思送给他的母亲一个永生的梦寐。 老人家收到了一定很开心，就像我去接我的母亲，一进门，所有的行李她早就收拾好了。我叫了一声：“妈！”她就跟着我一起回家，并且一路上给我说了很多话。说她想我了，说她想孩子了，说她还想再陪陪我…… 我的妈妈，求求你，别再老了！